光大三年(569年)四月初七。
倭国,大倭,倭王宫。
苏我稻目现年六十四岁,已在倭国大臣这个位置上,待了三十三年。
今日与他对面而坐的,是娶了他两个女儿,为他添了十九个孙辈的“治天下大王”,倭王志木(シキ)。
倭王志木现年六十一岁,今年已是他统治倭国的第三十个年头。
摄津援军在葛城的败讯,令他本已衰老的面庞上更添了几许灰败。
把玩着掌中一朵已然凋零的樱花,良久,他才缓声道。
“大臣,吾等若是此时降陈,国家能得保全否?”
苏我稻目只是一叹,道。
“今时若降,国家虽亡,我等尚可以保全富贵,以待后日东山再起。”
“今时若逃,则恐将国灭身亡,死无葬身之地也。”
“愿大王慎思之。”
倭王将一瓣樱花于指尖碾碎,又道。
“方才大臣所言曲直之论,吾听之甚觉精妙,大臣可否为吾再详而说之?”
苏我稻目的祖先是高丽渡来人,其人,颇知中原典故。
只听他道。
“愿为大王说之。”
“夏人常言,刚直则折,委曲则全,又言以柔克刚。”
“以臣观之,此智言也。”
“先王尝命臣修道路以沟通两地。”
“夫道路者,以平直为上,曲折为下。”
“然两地之间,有山丘相隔,若欲其路平直,则非有千万人劳役而不能成其事。”
“而若仅求通达二地,纵其曲折,则用数十人足以成事。”
“此委曲求全之理也,亦为今日救国之良方。”
那朵干枯凋败的樱花已从倭王的指间消逝了踪影,他言道。
“陈人之威不可抗,吾等当躬身下作,以全有用之身,然否?”
苏我稻目道。
“然。”
倭王又道。
“陈人之大敌乃齐国,来日南北既战,则陈人驻我倭土之兵必归江南,则吾等可以趁虚举义,光复境土,然否?”
苏我稻目往盏中添了些近日得自平州的茶叶,又添了些热水,才道。
“然也。”
倭王再道。
“大臣与吾,有翁婿之义,君臣之伦,今日假降陈人,是为行委曲救国之策,大臣与苏我氏必不负吾,然否?”
苏我稻目目光一敛,饮了口那工艺出自江南的清茶,才终于道。
“臣若在世,则大王永为苏我氏之君。”
“臣闻西土春秋之时,有越王勾践被围于山,委曲而投吴王阶下为臣,后,其受大臣范蠡之助,卧薪尝胆,终于复国灭吴。”
“臣虽老迈,亦能为大王之范蠡也。”
倭王似乎从苏我稻目的言语之中,重新找回了几分自己那“治天下大王”的信心。
他却全然没有注意到,今日岳丈所食所饮,已尽是敌国所供之物。
他于是振作道。
“大臣能为范蠡,吾亦能为勾践。”
苏我稻目饮着杯中的异国茶饮,心思已全然不在倭王身上。
他的确有先与陈人委曲求全,再伺机而动东山再起的打算。
但他并不想和倭王分享权力。
陈人既然东来,他自可以用陈人之力,剪除掉倭土之中那些实力强大的对手。
他不相信陈人能够战胜齐人,就像他不相信倭人能够战胜陈人一样。
以南北实力的差距,在未来,陈人势必会在与齐人的交锋中落于下风。
届时,便是他苏我氏的机会所在。
踢开倭王族,让苏我氏自己来做这倭国之主,难道不好么?
心中如此思虑,苏我稻目口中却道。
“大王且宽心。”
“西国与倭土隔绝大海,中土之人必不能长治我等。”
“若老夫不幸早亡,亦将嘱小儿马子助大王复国也。”
“今日我等只需倍加恭顺,则陈人必留我等于倭土,以安诸国首领之心。”
“臣无能,请大王权且受此委曲。”
言到最后,苏我稻目眼中竟也是挤出了几滴老泪,尽显其忠贞为国之状。
倭王见状亦是感动道。
“大臣不必咎己,国弱不能胜陈,故行委曲之策,此天数也。”
“吾今日必不自矜身份,将取辱于一时而全国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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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大三年四月初七。
陈将萧摩诃击倭军于葛城,遣其副冯慎将骑兵二百先东行,观倭王宫形势。
冯慎见王宫守备虚弱,引马近城而射城中。
时倭王受大臣苏我稻目谏,欲归降,闻外有喧哗之声,以为陈人大军至,竟出降。
冯慎于是令城中卫士五百尽解兵甲,并遣使者报捷于后军。
倭王欲谄媚陈人,先为冯慎牵马,又欲发宫中女子与陈兵为配,冯慎不耻之,令倭王与宫人避居内廷,陈兵居外为监视。
冯慎麾下士卒,以倭王无威无状,皆轻之,常以之为笑,倭王不以为耻,竟从之而笑,诸军由是皆轻倭人。
萧摩诃引军东向,见倭王竟已受擒,深憾之,旋令其与大臣发信令各处归附。
四月初八。
萧摩诃击物部氏,虏物部家宅及部曲数百。
时侯安都已至倭王宫,以物部尾舆不尊王化,抗御天兵,夷其三族,并划其领地与苏我家。
复以苏我稻目有功,令其领陈国和宁宣尉使之职,摄行倭王事,以为诸军筹运粮草。
至于倭王,侯安都则置于内府不问,意以离间其君臣。
其日,闻知倭王受擒,摄津秦王氏、东汉氏二家聚兵二千举义响应,陷摄津国难波城。
秦王氏,自云秦始皇帝之后,新莽时东渡,东汉氏,自云东汉灵帝之后,西晋武帝时东渡,皆夏人也,能用中国语。
四月初九。
摄津倭军降。
四月十一。
将军任忠与物部尾舆于阿岐大战数日,死伤千余人,物部麾下亦损伤三千余众。
倭人以陈兵锐,皆不欲战。
其日,苏我稻目信使入其军。
其夜,苏我氏亲近劫苏我马子出,并发使声言,陈人东来,是助倭人诛奸贼物部氏。
总倭兵首领不知其情,多遣人东行为探查,并投苏我马子麾下。
以前时攻战伤亡重,倭兵附物部尾舆者,众不及七千。
四月十二。
倭王使至苏我马子军中,言此番征战实为借陈人之兵诛物部乱臣,群议哗然。
物部尾舆亦得讯,闻知家宅沦丧,亲故皆死,肝胆俱裂,即引兵击苏我马子,欲杀其人而夺其军,以为家人报仇。
任忠见物部尾舆击苏我马子,知大事已成,遂引兵夹击物部,大破之,斩首三千余级,物部尾舆没于阵。
四月十三。
物部既诛,苏我马子引倭军余众二万余人,归任忠麾下,请受指挥。
任忠欲立威倭土,又虑粮草不济,散其大众,独留精壮六千人在左右,以壮声威。
四月二十四。
任忠军沿海行军至摄津,与侯安都会师于难波城,倭人大小首领百余人来附。
侯安都迁倭王及倭国王都于难波,并遣使往建康报捷。
倭土自是初平。
四月二十七。
月初,北周凉州总管杨坚以丝帛万匹借突厥二千骑,并自将凉州骑卒千人与突厥骑卒西涉流沙,击吐谷浑。
是日,北周兵至于吐谷浑鄯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