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福揉了揉眼睛。
尽管此时整个琅琊台都笼罩在雾气中，他依然一眼就看了出来。
毕竟他本来就是琅琊人，而且数月之前，他带着巨舟出海之时，虽然是从临淄郡的海港出发，但是出发舰队亦是绕道琅琊台，以琅琊台为初始点，然后向东出发寻找仙山。
然而就是这点，让他难以置信。
自己昏睡之前，尚且还在海上飘荡，虽然不知道距离琅琊台到底有多远，但是百来里是少不了的。
怎么一觉睡醒，就突然到了琅琊台下？
难道说，自己这一觉竟然睡了数日之久？
但是，先前自己已经有数日不曾饮食，虽然吃了一点螃蟹岛的螃蟹。然而螃蟹极腥，自己实际上根本就没吃多少，先前已然是油尽灯枯之境地，根本就不可能再撑数日之久。
就算自己能够撑这么久，马船上仅有自己一人，又无帆，仅能随海浪飘荡。
怎么会如此准确地将自己送回到琅琊台下？
毕竟，侯生之流欺瞒始皇帝之事，他早就知道！
“报来。”他淡淡地开口。
要知道，之前自己已然在海上等死！
先前他就已经看到琅琊台上笼罩着大雾，但是直到此时，他方才发现，这个雾似乎非同一般。
始皇帝收回目光，深吸了一口气，肺中的清新之意让他微微有些振奋。
只不过，他尚不知道这种药会吃死人而已。在他看来，此药或许和石药类似。
而且，徐福能够清楚地感觉到，腹中此时依然饥饿，却根本就不像多日不曾饮食之态，反而精神极为抖擞，身上甚至有一种身轻如燕之轻灵感。
斋祷仍在继续，只是始皇帝之心神此时已经不在斋祷上。
“少子胡亥领卫尉军，日出中至琅琊台下，食时开始登台，至末食初，已至第二层平台。”
他下意识地看向琅琊台，下一刻，他的目光微微一凝。
先前自己以为这仅仅只是做梦而已。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他下意识地看向远处，从他所在的角度看不到太多琅琊台周围的情况，然而他却一眼就看到了位于琅琊台西北侧上的小珠山上，此时已经遍布旌旗，黑底红字的大秦战旗正在山风中飘摇。
这年头连居住在海边的渔民都是靠种地为生，青黄不接不得不出海时，亦最多出海十余里便返回。
他虽然不曾亲自领军，但是作为一名雄才大略的帝王，自然对军事亦有所了解。
要知道床子弩乃是国朝重器，自大秦一统六国之后，已经是非卫尉军不得配备，更别提流往海外！
既然现在琅琊台上出现了兵车的声音，这说明，始皇帝已至琅琊！
琅琊台位于海边，起雾乃是正常。然而徐福从未见过如此古怪的雾。
若是按照时间推算，卫尉军此时想必已然到了琅琊台顶，这才是始皇帝真正关心的。
一阵轰鸣声从琅琊台一侧的山道位置传来，徐福眉头陡然一跳。
然而，纵使已经做好了死在海上的准备，徐福亦不曾想过，自己会在海上遇到如此之多的危险。
这是兵车的声音！
否则如何解释自己仅仅昏睡了片刻，醒来便已经到了琅琊台？
就在此时，静室的门被轻轻地推开，一个内侍小心翼翼地膝行而入。
卫尉军身负清理琅琊台的职责，这个速度很正常。
自始皇帝二十八年他应召入咸阳，进言欲往东海寻仙山，为始皇帝求不死之药后，始皇帝对他亦是言听计从。
不是他们的船无法再朝大海深处航行，而是一旦远离岸边，进入深海，便会遭遇各种各样的危险。
结果，胡亥居然带着卫尉军在琅琊台上迷途了！
罢了！
说实话，他心中极为畏惧始皇帝，甚至有不少愧疚。
以秦人如此落后的技术，简陋到极致，甚至连龙骨都没有的舟船，再加上又对深海一无所知，贸然进入深海，简直就是九死一生！
他并非是狼心狗肺之辈，始皇帝信他，他自然要对始皇帝尽忠！
他忍无可忍，瞬间长身而起，狠狠一脚把身侧一个铜壶踹翻。
秦时船舶技术极为落后，所谓航海技术更是几乎为零。
说要建造大舟，便建大舟。说要派军士携带床子弩上船以备吞舟之鱼，就拨军士和床子弩。
……
他眯着眼睛，眺望着天边的琅琊台，眼中异光闪耀。
故，自己先完成神仙所交代好的事，便去求见始皇帝，告知自己不曾带回不死之药，但是却或许找到了神仙之事！
难道说……
“主，”他整个身子都伏在地上，卑微地开口，“琅琊台消息已至。”
万万没想到，就在徐福万念俱灰，陷入最后的昏睡之时，却突然有个疑似神仙前来拯救他！
一股狂暴的怒意在他脸上涌现，他死死地瞪着眼前的内侍，声音变得沙哑：“迷途？琅琊台仅有一条路上去，卫尉军如何能迷途？”
是故，他不仅派出了胡亥，还让李斯赵高压阵，就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
“不曾。”内侍微微一愣，他老实开口，“卫尉军此时尚在第二层山道。”
内侍的身子微微有些颤抖，他期期艾艾地开口：“据说，卫尉军，卫尉军于第二层山道上，迷途！”
琅琊山不真实，大海不真实，包括之前自己在梦境里听到的那个声音，亦不真实。
始皇帝眉头陡然一跳，他眼睛陡然瞪大，胡须都开始颤动。
始皇帝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他盯着伏地的内侍，淡淡地开口：“末食初便已至第二层，何以现在都末食末了，尚且还在第二层？”
徐福整个人都忍不住颤抖起来，他只觉得自己眼眶中瞬间变得无比温热，这是干渴已久的他，几乎已经忘记的感觉。
包括侯生等人所制不死之药，徐福亦知道乃是假的！
难道说，先前在梦里出现的那个声音，乃是神仙？
此时大舟已经齐备，为了出海寻仙，徐福瞒下了此事。
除此之外，不会有人贸然登台，更不可能有战车上台!
不过，他清晰地记得，梦中那个声音跟他说过，让他去琅琊台上念一段口诀。
琅琊行宫里，始皇帝依旧一身麻衣，盘腿坐在香案旁。
“卫尉军可曾斩杀妖邪？”他目光灼灼地开口。
实则是猪犬乎？
然而一直以来，他都不曾揭穿此事。因为他深知，若是揭穿此事，侯生之流必死，自己恐怕同样会被暴怒的始皇帝斩首！
“吾真的得遇了神仙吗？”一声如同老猿一般的嘶号声响起，徐福忍不住嚎啕大哭。
徐福微微摇摇头，暗暗下了决心。
内侍卑微地报告道，而始皇帝微微点头。
琅琊台斩杀妖邪之事对胡亥重要，对始皇帝来说，亦极为关键！
此外，他大部分时间都在临淄郡督造大舟，筹备出海，直到去岁返回咸阳，方才知道侯生等人竟欺始皇帝至此！
琅琊台乃是天子或者诸侯祭天的场所，平日里偶尔有几个不知国法的乡野蠢夫偷偷爬上琅琊台，然后被琅琊台侧珠山上戍守的兵卒打得屁滚尿流地滚下山。
徐福陡然愣住。
再次摸了摸胸口那块“大秦始皇帝寻仙使”的玉牌，徐福跳下了船，然后朝着岸边趟去。
他此时内心如同做梦一般，只觉得眼前的一切似乎都不真实。
徐福眉头紧紧皱起。
所谓寻仙，于他而言，已经成为了一个梦，一个永远都无法实现的梦。
是故，徐福出海时，其实已经做好了葬身鱼腹的准备！
以至于到最后，由九艘巨舟组成的巨大船队，仅仅只剩下徐福一人，驾驶一艘小小的马船，于海上凄惶而行，靠吃生螃蟹为食。
毕竟他于海上之时，意识实际上已经模糊，只靠着最后的一丝执念在寻找霞光之所在。
海中有吞舟之鱼，有暗流，有漩涡，有巨浪，有龙吸水，还有一颗颗隐藏在水下，能够轻易把船只撞得粉碎的礁石。
然而此时此刻，徐福不得不怀疑一种可能。
即使是后世的钢铁巨轮在掌握了极为详细的水文资料，并且有着固定航线，船上还装有先进设备时，一不小心也有在海上沉没的危险。
且他根本就无法判断，自己的记忆有哪些是对的，又有哪些是臆想出来的。
方才自己昏睡之时，耳边一直有个声音，在和自己说话。
好不容易，徐福才止住了悲声。
胡亥，尔表面是吾之少子……
徐福微微有些踌躇。
而除了畏惧与愧疚之外，徐福对始皇帝又有颇多感恩！
只见笼罩在琅琊台上的雾气极为厚重，几乎遮蔽了整个琅琊台，然而琅琊台山脚，乃至徐福此时所处的东侧山崖之下，却一丝雾气也无。
又如何解释自己此时的身轻如燕？
当他奋起最后的余力追寻那道霞光，而霞光却毫不留情消失时，他的内心已经彻底绝望。
此事决定他废长子扶苏之举是否有道，亦关系到大秦之天下！
当徐福小心翼翼地从一侧山崖攀登琅琊台，准备按照仙人吩咐布法之时！
他乃是准备用自己的命，去找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