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冶城的时候已经是巳时了,一路过来遇见一些人,此处不似传闻中那般没有人迹的荒凉情形,再到冶城,看见一些新建的铁铺,不会超过两年,有十几个个,也有三三两两的人进进出出。
远处是破败荒废了二十多年的八宝阁,残垣断壁,一片荒凉,只有这些新建的铁铺看着有些生机。这铁铺建立的地方应该是八宝阁当初的坊市位置,四周是许多无人的房屋,八宝阁覆灭了,坊市也渐渐没人了;若是临江坊没了,林戴里也不会有什么人,天狱山还是天狱山,还只是剩下天狱镇的人而已。
大掌柜放弃了冶城故地,在家乡天狱山建起了临江坊,冶城已经是过去了;大掌柜是什么原因不再回来重建八宝阁,卢林不清楚,也从没有去问过,如今临江坊蒸蒸日上,更是不可能回冶城了,冶城这边,大掌柜只让章闽江的侄子章成南买卖点货物过来。
卢林看见个酒肆,将马寄放了,留了二钱银子,说待会过来吃午饭,然后就去那些铁铺看了看,差不多看了一个时辰,数了数,有十七家铁铺,七家铁铺铸造技艺是匠师水平,锻造的兵刃也能够卖点银子,那十家就是普通铁匠铺了。
这七家的铸造技艺,其中有两家看上去和八宝阁有些渊源,其它五家卢林看不出八宝阁铸造技艺传承的痕迹,不知是什么传承,那两家铺子的主人约莫三十七八岁的样子,卢林分别攀谈了一会,两人还是相识的,说是当年在八宝阁学过铸造,那时候年幼,才进八宝阁没两年,后来八宝阁覆灭,被遣散之时也不过十二三岁。
他们二人就依靠着那两年学的铸造技艺,后来开过铁铺,再后来得知了临江坊之事,又听得有人在冶城开了铁匠铺,就过来看看有没有故人,如今这十七家铁匠铺,也就他们两人说起来相识,乍一见互相还没认出来,互道姓名交谈才想起来了,都有过在八宝阁学艺的经历,只不过都是二十多年前了,那会都还是少年,这两人一个姓郑、一个姓张。
卢林便邀请二人一同去那酒肆吃午饭,问及二人为何不去临江坊;两人都说,一是年纪大了,二则是都成家了,有妻儿老小的牵挂,不能远离,他们本就是冶城附近人氏,能够回到八宝阁故地开个铁匠铺也是一种心愿,而且在此处也可以养家糊口的。
说起来他们二人还见过章成南,前年章成南收到过大掌柜的信,按照大掌柜的意思,来过冶城一趟的,告诉这里的人,如果是八宝阁相关的人,尽管在这里开铺子,有困难可以去汀州找他,并告诉他们这是临江坊大掌柜的意思。也没有说过其它什么了。
在这开了铁匠铺,二人也收了些弟子,都是按照八宝阁当年的要求来的,铸造技艺他们当初年幼学的不多,能够到匠师水平也是有些天赋的,只是无人教他们,传授弟子也就一些基本初级的铸造技艺。以后有机会再去临江坊看看,他们是识得大掌柜的,当时大掌柜是他们的大师兄来着,是他们的楷模,都崇拜得很。
卢林了解这些情况后,指点了他们一下铸造,顺便帮他们改造了一下炉子,两人见状都是极为惊讶,见这年轻后生如此厉害,便问卢林来由,卢林也没避讳自己是临江坊过来的,说是回去会和大掌柜说及这边的情况,两人闻言都是大喜,邀请卢林在这住下。
二月初八从神都离开,今日是六月初一了,已近四月未曾执锤上毡了,卢林确认郑、张二人是八宝阁当年遣散的弟子,寻找亲人的事情已经过去了,见到冶城八宝阁如今的颓败之状,心中也是有些悲凉,于是便答应留住几日。
冶城八宝阁依着冶山,冶山在冶城西面,中间有湖,后来几经开凿,引西北诸山之水注此,于是有了如今方圆数里的规模,当年八宝阁淬火都是用这湖水,而且湖水还导通于江海,可灌溉良田数万亩。
郑、张二人回忆起当时湖上长堤卧波,湖岸垂柳夹道,亭台楼榭遍立于湖上各处,还有仙桥柳色、古堞斜阳、澄澜曙莺等景色;春日明媚,烟笼柳翠,垂丝萧萧,绿柳婆娑,夏秋湖面十里荷花馨,柳绿花红,冬时红梅凌霜艳,湖光潋滟,山色入暝,令人流连忘返。每至端阳,龙舟集聚于湖上,举行龙舟竞渡,男女老少拥聚湖畔,水榭凉亭挤满人群,游人凭栏一睹竞渡为乐。
只是如今盛景不再,望着这曾经名动江湖的三大铸之一,冶城信源八宝阁的故地,卢林感慨不已;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曾经繁盛过的八宝阁亦是满目疮痍,没有什么是长久不变的,沧海还变桑田。
这一路走来,合浦也是繁盛过,如今只是个小城了;没有了海运,白沙津、番禺、温陵这些曾经繁庶的大城,当初也是四海舶商,诸番琛贡,咸集于斯,帆樯森如立竹,沿岸民廛稠聚,列肆如栉,朱楼甲第满大道,中宵击鼓还吹笙……如今亦是远不如昔。
大掌柜可以在天狱山建立临江坊,远离旧地,但这些曾经的海运繁庶之城却是离不得这海岸;还得需要朝廷开海运恢复昔日繁盛之状,这也不是一时可以做到的,需要做的事情很多,海盗祸患要清除,大船、宝船需要制造出来,朝廷关于海运的制度也需要及时制定出来昭告天下……这不是一个人可以做做到的,需要许多人来做,卢林也只是触景生情想到的,也只是想想而已,他自认是没这个能耐的。
卢林在冶城呆了三天,教了一些铸造技艺给两个铁匠铺的弟子,双手锤锻之术、百炼成钢之术、锋刃之术这三种技艺,卢林也只是将简化后的教给了郑、张二人,这三种技艺是到了大匠水准才可以完整的去学,郑、张二人还不行,简化的倒是可以学了用得上。
郑、张二人能够独自摸索到匠师水准,也给了卢林启示,如今他也是无人可以请教了,只能自己摸索,之前在龙城的时候,他尝试过用普通矿材锻造出品质更好的兵刃,乃至想过要用普通矿材锻造出神兵利刃,可是终究是没有做到。回到临江坊后忙于铸造至今,一直没有继续用普通矿材来铸造兵刃。
如今卢林觉得还得继续这样去铸造,自己的铸造技艺才能够突破,虽然自己从小是在铁匠铺长大的,铸造技艺是顶尖,但是铸造时日却是只有十几年而已,真正自己独自铸造兵刃是十三岁开始,只有六年不到,这根基比不得曲风、雷世麟、岳轲他们。
如果是用稀有矿材铸造,卢林自问是再也铸造不出超越【秋水】和【长天】这般品质的刀剑了;也只有夯实根基,从基本的开始,用普通矿材铸造来突破,也不急于去想着突破提升之事,慢慢积累,水到渠成之后,不管如何能否突破,都会有收获的。
用普通矿材铸造出神兵利刃是卢林当初一个异想天开的想法,在龙城铸造的时候品质是有提升,但没有达到突破;这次卢林细细想了想,那就先降低要求,如果用普通矿材铸造出用精铜精铁品质的就是进步了,这个似乎假以时日是可以做到,等做到了再考虑后面的了;想到这些,卢林也颇有些感触,自己若不是来了冶城,遇见了郑、张二人,还真不一定能够想到这些。
第三天的时候,郑、张二人希望卢林能够铸造兵刃留在他们的铺子里以做镇铺之兵刃,卢林也爽快的答应了,就用普通矿材铸造了一柄刀一柄剑留给了他们,刀剑一面都刻有【临江】二字,另一面就刻着郑、张二人的姓了。
六月初四上午巳时铸造完刀剑,中午卢林请两个铺子的人一起吃了个饭,让店家准备了点路上吃的干粮,然后就准备回临江坊了,临别时和郑、张二人留了地址,可以书信往来,若是遇见有什么好苗子也可以送来临江坊,他们不方便往来,可以送到汀州章成南那里,那边时常有镖队往来汀州和临江坊之间。
出了冶城向西北而行,卢林一直神思不属的,走了一百余里,到了路口歇息时想了想,还是去一趟汀州再回临江坊,多不了两天的路程,自家的老宅已经五年没有人住过了,此前是三婶住了十一年,房子缺了人就容易腐朽衰败,再去看看章成南那边是个什么情况。
歇了小半个时辰,卢林骑马转道向西,汀州,一个没有记忆的故乡,前面歇息时,卢林想到的这些原由都是借口;从长邑破寨渔村离开后,他的心情就很不好,仿佛有什么压在胸口,有些喘不过气来,感觉很憋闷,无处宣泄排遣更无处与人诉说。
卢林愿意在冶城停留了三天,就是不想一个人独行,此刻他很想念姜星冉,很想姜星冉在身边,向她诉说自己的感受,那种绝望真的令人很无助很无力,他想放声大哭,释放出心中的悲伤郁气,可是卢林想不起来上次哭是什么时候了,觉得此刻自己很孤独。
在神都的时候卢林并没有和姜星冉说及这事,因为希望渺茫,说来也无用,出来了就想着尽心尽力找一遍,纵然是找不到,有些遗憾,还有些念想,这些未曾见过的亲人会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生活着,心里会好过一些,等回神都后再和姜星冉说说这些经历,可绝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还有一个人可以诉说,就是三叔了,唯一知道详情的就只有三叔,去向三叔说说自己寻找的事情,三叔会认真听他说,但是三叔不会安慰他,从小跟着三叔长大,三叔对他的关爱,卢林感受得到,可是他也知道,三叔很少说安慰人的话,会讲道理,会分析,却从不擅长用话语表达出来,或许会带着他上天狱山山顶锤炼他一天,让他发泄出来。
何况如今自己独自在越州,三叔和姜星冉都是短时间内不能见到的,也只有去一趟汀州,老宅那边或许还有父母存在过的痕迹,他要去看看,那年去汀州,在老宅住了一宿就匆匆离开了,那会他才十四岁,很多事都不懂。
胯下【小红】似乎感受到了卢林的情绪,卢林没有勒住缰绳,就一直顺着山路往前走,一直走到天完全黑了下来,卢林这才想着要找地方歇息,四处一片黑暗,捡了根粗大枯枝点燃了,寻到一处山洞,也没想吃什么东西,略做清扫了一下就倒头躺下了。
躺下了一时也睡不着,卢林思绪万千,想着自己的身世,想着从记事起的一切,就想将这些天的经历忘却,就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就当自己仍是那个在铁匠铺无忧无虑的少年;可是,无论如何这些都是事实存在过的,无法抹去。
卢林心中暗自叹息着,既然已经是这般结果了,那就得承受,没有亲人就没有亲人了,从小自己不也是这样过来的?这些亲人只是血脉上的亲人,他并没有见过,谈不上什么亲情感情,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也不知道,有的是血脉相连的关系。
以前自己不知道不也是这样过来了,也渐渐长大了,没有了那就没有了,又能如何?人死不能复生。自己还活着,还要继续活着,身边还有许多人,还有三叔、三婶、大掌柜、二掌柜、姜星冉、郭文、晓梅……还有他们许许多多的人在。
这些是他所熟悉的长辈、朋友,是他成长中存在的,关心照顾过他的,还有江湖中结识的,姜星冉更是将来要共同生活的爱侣……他们都是牵挂着他,也是他的牵挂,日子要一天天过,过去的就让它过去,要向前看,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山洞中漆黑一片,卢林双目无神的躺着,想着这些,脑海里杂乱一片,到了后面也不知道何时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次日,卢林被一阵雨声惊醒,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天微微亮,肚子有些饥饿,便冲进雨幕往山间寻找水源去了;待得寻到水源,洗漱了一下,脑子有些清醒过来了,只是仍觉得郁闷,于是朝着山顶狂奔而去。
雨是越下越大,卢林站在山顶,任凭风吹雨打,四周空寂无人,水雾茫茫的一片,不禁大喊了起来,喊过之后,似乎觉得郁气消散了一些,空着手离开山洞的,也没有带刀,就在这雨中练起了【明玉十八手】。
卢林很自然的从‘云山万重’开始,然后‘归路远’‘疾风千里’‘尘飞扬’‘日暮风悲’‘边声起’‘风霜凛凛’‘春夏寒’‘弦惊长空’‘雁飞高’‘一步一远’‘足难移’‘关山难越’‘行路难’‘生死不知’‘思茫茫’‘浩气长空’一路使了出来,直到最后一式‘六合广’使出,卢林兀自浑然不觉,依照着平日习惯练着,等到使完了,陡然发觉‘六合广’竟然完全融入到前面十七式里面去了,等到‘六合广’使完后,四周的雨幕都停滞了一下,卢林顿时心头一震,这是怎么练成的?
紧接着卢林又练了一遍【明玉十八手】,回顾着刚才的感觉,到了最后一式‘六合广’却不是那么顺畅了,但是融入的感觉还是体会到了,卢林仔细思索了一下,似乎是昨夜胡思乱想后心境有了些变化的缘故。
大姑姑也说【明玉十八手】需要顺着心境来练,卢林认真回忆了昨夜自己所想,应该是放下了一些事情,心境上了有变化,不是改变,是更进一步了,不是改变;对于世上再无亲人之事也都接受,坦然了一些;自己还是自己,没有变。
卢林想通了原由,又接着练了一遍【明玉十八手】,果然不一样了,和第一遍的时候感觉一样,顺畅了起来,虽然不是大成,却比之前在神都的小成强了许多,而且这威力确实大了数倍了,远不是之前可比的,心中一阵欢喜,感叹这机缘寻不到,却又是来得如此突然。
下山之前,卢林将【明玉十八手】练了两遍,仔细体悟了一番,之前的小成只是勉强可以将‘六合广’融入前面十七式中去,如今算是彻底练成了,‘六合广’已经和前面十七式完全融合了,若是要大成还需要慢慢日积月累,这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六脉的修为还是不够的,不知修炼到八脉会如何。
练了这一阵,卢林也不知过了多久,满心欢喜的下山去了,这时雨势也渐渐小了,回到山洞,脱下湿透的衣服,换上干净的,然后原地修炼起心法,刚才全力连续练了五遍【明玉十八手】,内力消耗不小。
过得约莫两刻钟,卢林睁开双眼,感觉心法也有提升,比之那天夜里突破后提升了不少,更是觉得高兴,然后肚皮咕噜噜响了几声,这才觉得很饿了,再看看外面雨已经停了,就去山间猎食点野味来犒劳下自己。
好好的吃了一顿后,卢林将换下的衣服拿去洗了洗,然后找了根长长的树枝挂着,抗在肩头,骑着【小红】继续前行,这时卢林才发觉已经是午时了。昨天下午是沿着建江往西北而行,后来在梅清一带开始转道向西的,歇息的山洞是在梅清西面大山中。
卢林找到人家打听了一下路程,走山道绕行了近一倍的路程,于是问明了方向,翻山越岭向西而去,黄昏时到得了沈溪附近歇息,没有渡船过河,此时正是丰水时节,水面有两百余丈宽。
六月初六一早,卢林渡水后,继续西行,崇山峻岭之间所见小村寨房屋都和丁屋岭差不多,只是村寨有大有小而已,但是大的村寨就不一样了;从温陵出来,沿途所见都各不相同,小村小寨都是世代居于当地的,和丁屋岭差不多;大的村寨其居所筑造极有特色,都是围堡式大屋,数座或是十数座乃至数十座大屋聚居于一起。
那些大村寨的人,说话口音也有些不一样,卢林也不赶时间,遇见了就会询问一二,得到的说法是,这些大村寨大多是衣冠南渡大家族,一大家或者相熟南迁的几家聚居,如此建造是为防豺狼虎豹、盗贼侵扰。
从温陵过来,卢林这一路至少见到上百这般聚落,形制不一,有围屋、排屋、土楼等各种堡寨,样式大多都是方形、半圆形、圆形,这些大寨的居所虽然外观不一样,但都是居住与防御为一体的。
这些堡寨建造都极为坚固,若说为防豺狼虎豹、盗贼侵扰,那些如同丁屋岭一般的小村寨可不是这般,怕是这些南迁的世家大族经历过动荡战乱,才会如此注重防御,这些堡寨都至少是百年以上了,卢林没有看见什么新建的,这等防御坚固的堡寨,盗贼土匪可是没有能力攻打这般堡寨的,就是官兵来了也是难以攻打下来的。
这些堡寨大多依山傍水,或围屋开塘而建,取势极为讲究,建造得极为巧妙,还有些楼中有楼,环环相套;这些堡寨的外墙为生土夯筑的墙体,内为木材结构,都是就地取材,这山中木材是极多;外墙至少都有三丈高,墙体厚达四五尺,防御可谓是极为坚固,下部除了大门出入,连窗口都没有,在上面才开有窗口,可以张弓引箭、浇热油、砸大石等防御,可谓是易守难攻了,而且堡寨内有水井、粮仓等设施,关上门至少几个月生存无忧。
卢林见识过这些堡寨,倒是想起了临江坊的城墙来了,大掌柜虽是庐陵人氏,却是在越州冶城成长的,也是熟悉这些堡寨的,经过腊八之战后,大掌柜便看重防御了,卖地分得了四万两银子就开始建城墙了,后面更是毫不犹豫的将黄云峰研制出来的十二副神臂弓装配在城墙防御上了,那可是价值四千多两银子一副,不是如今的五百两银子,差了七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