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想过还能再见到这样的景象。”费鲁斯·马努斯站在皇宫大殿之外感叹道,“一个尚还完好的皇宫……这简直就是奇迹。”
奇迹的缔造者之一,藤丸立香,干脆地坐在了不远处的台阶上,显得有点心神不宁。
“或许如此吧。”她这么说。
在他们视线之外的地方,建筑群的规模还在继续扩大。近处只是与他们才离开的大殿同样华贵的生活区,并有各种各样与之相配的精美艺术品在恰当的位置浮现而出;然后是稍远的仪式性场所、御膳房和谒见厅、大型议事厅与办公区域;再远处则是各种实验室、物流集散地、艺术品展厅以及生态花园;而那些常人见不到的地方则有秘密的宝库与牢房悄然显现……每一个单个的建筑都如同殿堂般宏伟而华贵,哪怕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也蕴含着人类中最顶级的美与智慧,而它们不过是整个建筑群的一个微不足道的组成部分而已。
帝皇的宫殿毫无疑问是人类在工程学上的一项伟业,是地球,或者说泰拉上,有史以来最大的单一建筑及建筑群。如此体量自不必说,已经足以让这座建筑青史留名,但皇宫的伟大之处并不仅在于此:它是人类中最伟大的个体的居所,因此它必须在各方面都与这种伟大相配。规模上的庞大仅仅是这种与帝皇相配的伟大中最不起眼的一个成分。全人类中最为精美的艺术品在这里不过是有资格被放在房间里作为装饰的入场券,其中为歌颂大远征而创作的雕刻与壁画无一不是出自顶尖大师之手,更别提以帝皇本人的无上智慧设计并建造的精密复杂而又高效的科技设备,甚至于从黑暗科技时代中流传下来的可怖造物……
藤丸立香闭上眼睛,但她是发起这个魔术的施术者,她是抽出这个概念的观测者。即便她不愿意,有关被从历史中抽出的这一个皇宫的所有情报依然如洪水一样冲进她的脑海。
仅客观地评判建筑的话,她无法说它任何一句不好,但她看到的并不仅仅是建筑本身。
即使是在人类史的第三十个千年里,那个比现在更加理性,更加蓬勃,仿佛一切向好的年代里,人们也会轻易地为帝皇爆发出一种宗教式的狂热。她不想去计算在如此大规模的工程底下埋葬了多少工匠的骨血,不想去历数到底有多少惊才绝艳的艺术家为了宫殿中的一个不起眼的细节把自己硬生生逼疯,不想去发掘到底有多少阴谋诡计在这金碧辉煌的场所中仅为了“与帝皇更近一步”这样可以说毫无用处的目的而施展——但即便她只抽取了皇宫中的一个瞬间,那些东西依然从她的脑海里清晰可见地流过,就像翻开书本时总不免瞥到到其他页数上的内容一般。
她不喜欢这里,又或者说,她不喜欢这些建筑中透露出的众星捧月的潜台词,也不喜欢受到万众瞩目。
她应该习惯了,但她做不到。即便她已经在幻境中作为一个诺斯特拉莫人加入帝国,适应了它的体制,在一个万众瞩目的位置上统领军团,并度过了百年以上的时光,她仍然只能做到假装自己对此习惯。
她当然不可能习惯。她的精神性早已经在抵达帝国之前就停滞了。不论再度过多少时间,她都永远只会是面对终局的那个藤丸立香。
——仅从目前看来,这是件好事。至少她还有如此乐观地思考的余裕。
“亚空间里,空间本身的概念很模糊,所以这里可以容纳的不仅仅是一座皇宫。”她坐在台阶上,抓住自己的膝盖,仰身抬头看向金色的天幕,说,“如果帝皇希望的话,只要继续向这个造物里补充以太,它就能自行扩大。以帝皇的灵能总量来看,最后把这个‘皇宫’的概念补全为‘整个星球’也很轻松……但空心山脉最好还是不要做出来吧。”
费鲁斯·马努斯疑惑地低下头:“这是为什么?”
藤丸立香顺势把自己的目光从天幕上挪向费鲁斯:“空心山脉简单点说不就是星炬发生器嘛,而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在亚空间中来讲又是‘星炬之内’。你不能把冰箱冻在它本身里面,这样会形成严重的悖论——即便是最好的那种结果也是星炬把自己连着泰拉一起炸掉,在原地形成一个巨大的亚空间裂隙。更坏的我没想,我觉得那实在是超出我的想象力了。”
“……这未免也太危险了。就没有避免或者补救的方法吗?”
“有啊,我一开始就问过帝皇要不要预先从其他时间点里拉一个喜马拉雅山脉——就是空心山脉在第二个千年时的名字——拉一个没有星炬的山脉出来缝在空心山脉的地方,但是他拒绝了。”藤丸立香低头叹气,“他的意思是,如果有个什么万一的话,人类也需要一个能鱼死网破的手段。我提醒他这一点之后,他觉得这个不错,可以加进他的后备计划里。”
听了这话后,费鲁斯·马努斯思考了一下,停止了质疑,干脆也在台阶上坐了下来:“原来如此,父亲自有他的考量。”
“希望如此。”对帝皇在各种意义上都缺少一些“必要的”尊重与盲信的藤丸立香不怎么抱有希望地评论——虽说帝皇本人好像挺喜欢她这个态度。
费鲁斯·马努斯显然对此颇有微词,但在他来得及把自己心里的想法化作语言之前,藤丸立香已经又起了一个新的话题:“说来,你知道风暴边界号(Storm border)现在怎么样了吗?我可不想一出亚空间就发现我的船被拆成零件了。”
提起工作来转移话题这招并不总是有效,但对藤丸立香来讲,这一次能起效就足够了。比起谈论对帝皇是否该更尊敬一些,费鲁斯·马努斯显然对谈论一艘装载有失传科技的小型舰艇更感兴趣。他几乎是立刻忘记了几秒钟之前的那点不愉快,兴致勃勃地说:“你的船不大,因此能藏在现实中皇宫内的机库里,禁军在负责她。”
说是“禁军在负责”,但藤丸立香敢和任何人打赌说费鲁斯肯定用某种方法偷偷研究过那艘船了。至少他在讲解改造进度与细节时表现出的过分了解远不是他自己所声称的“路过时就在帷幕后偷偷看一眼”所能做得到的。
人类第二个千年的科技对在生时活跃在第三十个千年左右的费鲁斯来讲当然就像一加一等于二那样一眼就能看穿,但其中与魔术相关的部分则另当别论。两个不同的世界之间,在“神秘”的底层运行逻辑上就有差别,风暴边界号中包含的许多术式或结构连作为灵能大师的帝皇看过之后都感到困惑——但是这些以帝皇的知识看来“完全没法用”的东西就是能正常运作……这最终只能解释为灵能很神奇,就算是帝皇也无法穷尽世间所有的奥秘。
毕竟,藤丸立香的那个“把物体的概念赋予以太让能量自己成型”的造物魔术在帝皇听来也很离谱。从灵能的角度出发仔细一想,就从头到尾全都是未解之谜等级的问题。虽说帝皇不久前也凭空用灵能制作出了一柄权杖,但这两种看起来相似的现象在发生的逻辑层面上截然不同。
再加上魔术的体系相比灵能来讲更加系统且有逻辑,起码与灵能不同,魔术在运作的时候会象征性地遵循一下物理定律。这样的东西自然能吸引一万年来除了打仗几乎就没干过什么别的事的钢铁之手原体的注意力。话题转瞬间就被费鲁斯从“因为舰内有太多未解明原理的结构,加之现实世界中没有经过太长时间,所以目前只对风暴边界号加装了一些‘帝国通用’的设备”拐到了对特里同引擎的机能测试与运行原理的探索上。故而藤丸立香很快就插不上话了——她确实用冰箱用了很久,但她也确实不懂该怎样制冷。
懂得制冷的那些人现在又怎么样了呢?
费鲁斯·马努斯隔了三拍总算才因为太久没人接话而意识到藤丸立香的情绪不高。他也从来不是很有在语言上使用一些迂回婉转技巧的耐性,因此问得也开门见山:“有什么问题吗?”
“没。”少女把自己的双腿缩回到台阶上面,抱住了自己的膝盖,“就是突然有点感慨,这艘船本来不是我的……突然有点想念原本的船长和乘员,再就是有点‘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那种伤感。”
她伸出一只手在半空中胡乱比划了些无意义的图形:“你看,一场死伤惨重的大捷之后,大多只有战役指挥官的名字会被广为传唱,然而指挥官甚至可能在战役全程里只待在指挥部,一个敌人都没有杀死过。真正让战役取得胜利的是那些战死沙场的无名士兵,但除了军团本身或者专门的记叙者,甚至不会有人关心他们是否真实存在过。”
“……这与我们的话题有什么关系吗?”
“让我得以乘坐这艘船来到帝国的,完全是靠她原本的船长和那些乘员们的努力。我什么都没做,只是个搭船的。但她最后成了我的船,因为船上只有我一个活人。”藤丸立香稍微解释了一下,又觉得认真解释这件事的自己有点蠢。她叹了口气,干脆从原地站了起来,平视着坐在一边的费鲁斯凶悍冷硬的面孔:“算了,你就当这是青春期少女闲来无事胡思乱想因此突发的无病呻吟就行,不用放在心上。”
费鲁斯带着一副“真是莫名其妙”的表情张口,但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被身后传来的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康拉德·科兹拎着那柄宛若由黄金铸成的权杖一阵风似的刮了过来,就像手里拿着的是什么晦气玩意儿一样把它甩进了转过身去面对他的藤丸立香怀里。
他什么都没说,但谁都看得出来,他非常想骂人。
“怎么了?”被权杖砸了一个趔趄的藤丸立香首先问。
康拉德·科兹顿了一下,似乎努力地把什么不能匹配原体高贵身份的词汇咽了回去,然后才开口:“他认为你的任务需要一个编制外的战团。他说让我征兵。”
这句话好像戳到了费鲁斯·马努斯的什么开关一样,让他原本还算平静的情绪“腾”地一下就炸起来了——这里是亚空间,所以这种“炸起来”是能在实际意义上观测到的,甚至让藤丸立香本能地伸手按了一下自己的短裙。
对帝皇的信赖让他最后还是没说什么过分的话,只是这个勉强算是忠告的句子完全是被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第二次机会是非常难得的,你最好不要辜负这一切。”
康拉德·科兹非常明显的,显然是故意的,对自己的兄弟露出了一个嫌弃的表情。但在他真的开口说点什么再次挑起一次冲突之前,藤丸立香发问了:
“所以,你不高兴是因为不想征兵?”
“阁下明鉴。”这只黑漆漆的蝙蝠在回答她的时候甚至还玩笑似的行了个礼。
在对待藤丸立香时,康拉德·科兹的态度没有那么尖锐——尤其是和几秒钟前他对费鲁斯的态度相对比,简直称得上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这显然令钢铁之手原体又有一肚子话要说,但在下一个瞬间里,他立刻就明白这种温度差是怎么来的了:
“那就不征不就完了。”藤丸立香以一种理所当然般的态度说,“他觉得需要征兵是因为需要一个编制外的战团,那只要我们手里有这样的一支军事力量能完成任务,他才管不到伱征不征兵呢。”
康拉德·科兹思考了一下,表示:“你说得很有道理,但问题在于,这个编制外的战团该从哪来呢?”
出乎他,也出乎费鲁斯意料的,藤丸立香显得非常胸有成竹。
“关于这事,我有一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