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邳城西。
项燕站在瓮城上,目光幽深的遥望城外那被大火烧红的夜空。
屈桓则是猛的一拳砸在城墙垛上:“彼其娘之!”
“敌军有诈!”
“秦齐联军必然早就已经布置好了空营,就等着我军钻进去呢。”
“我军,中计矣!”
当火矢抛飞上天的那一刻,屈桓就知道,昭襄三部完了!
那火矢绝对不会是昭襄三部放的,只能是秦齐联军所放。
既然秦齐联军会主动向秦齐联军大营抛射火矢,就说明嬴成蟜早就已经做好了全盘布置。
那片大营根本就不是秦齐联军的休息区,而是嬴成蟜精心布置的陷阱!
屈桓不能理解项燕为什么会派遣四万兵马去夜袭秦军大营。
屈桓只知道,这四万兵马恐怕要折损殆尽了!
对于本就已经遭受过一场大败的楚军而言,这不止代表着作战计划的失败,更是对楚军的沉重打击!
屈桓痛心疾首的悲呼:“候者都是做甚吃的?”
“斥候都是瞎子乎?”
“斥候、候者误我甚矣!”
项燕没有对此发表任何意见,而是将目光转向东方,声音平静:“项悍所部,恐怕也已中计矣!”
屈桓豁然看向东方,便见属于项悍所部的火龙正在高速与景欢、孙行二部融合而成的火龙汇合。
“项悍所部也已中计?”屈桓疑惑的喃喃:“项悍所部不是正在与……”
单看战局,屈桓还没看出什么不妥。
但下一瞬,整体战略与战局之间的冲突跃出脑海,屈桓眸光猛然一凝:“太快了!”
“他们汇合的太快了!”
在原定计划中,项悍所部首先要承担起吸引秦齐联军注意力的任务。
在吸引到足够多的秦军之后,立刻与景欢、孙行二部形成包围,并在局部战场以优势兵力迅速剿杀一部分敌军,并打击敌军士气。
可依照项悍所部现在的行进速度,除非项悍有着项荣那般势不可挡的冲击力,否则就意味着项悍所部前方根本没有多少敌军!
这不止代表项悍所部与景欢、孙行二部的包围计划告破,也代表项悍所部未能完成项燕的命令,没能吸引到多少秦齐联军的注意力。
更有甚者……
项燕声音平静的开口:“本将今日布局,皆在秦长安君并秦上将军翦意料之中。”
“那大营,必定早已被秦齐联军精心布置,不止骗过了我军斥候,更早早藏下了大量油脂。”
“那伏兵,虽然看似雄壮,但或许只是如秦齐联军伐赵之际那般,一人举着诸多火把做出的疑兵。”
“袭营、牵扯二策,皆告破也。”
屈桓、熊留等一众将领都豁然转头看向项燕,双眼之中尽是惊惧,而后便是一片哗然:
“我军今夜所为竟皆在秦长安君意料之中?”
“怎会如此!怎能如此!若如此,我军何以得胜啊!我军该当如何?我军还能如何!”
“我军两番施策,两支兵马落入包围,秦齐联军还有多少布置和后手在等着我军?!”
“接下来该怎么办?观此战战况,恐怕我军便是想如大王所言那般退守淮河以南,也难竟功了!”
战争最怕的是什么?
不是敌众我寡、不是粮草不济。
而是你的所有想法都已被敌军获悉!
而今,楚军本就处于兵力劣势,上头又有楚王压力,面对的又是曾两次战胜楚军的嬴成蟜,更是被秦齐联军堵着城门骂了一个多月!
他们的压力本就很大了。
当他们知道他们的计划竟然全都在嬴成蟜意料之内。
很多将领的内心都已近乎崩溃!
屈桓大喘了几口气,压下颤抖的心,声音苦涩却坚定的开口:“上柱国如此平静,想来是早已料到秦长安君会料到我军布置吧?”
项燕略略颔首:“不错。”
熊留悄无声息的后退了两步,看向项燕的目光多了几分猜忌。
他心中忍不住升腾起一丝念头。
难道,项燕已经暗中投秦了不成?!
但更多的将领心中却突然升腾起一丝希望,希冀的目光豁然看向项燕。
项燕双眼看向秦军大营的方向,声音中多了几分期待:“秦齐联军必然能料到本将会于撤军之前试图再战一场。”
“本将也确实必然会于撤军之前再战一场。”
“为此,本将令昭襄三部夜袭敌营,又令项悍所部勾引敌军。”
“若能成,则实乃我大楚之幸也。”
“若不成,则无论秦长安君并秦上将军翦之前做出了怎样的布置,他们却都必定要抓住两番得胜之机,强攻下邳城!”
(
项燕终于说出了他为此战制定的真正计划。
或许嬴成蟜和王翦做出了完美无缺的包围。
但当项燕主动展露了楚军的破绽,暴露出了空虚的下邳城,嬴成蟜和王翦又怎能无动于衷?
而秦齐联军的总兵力虽多,但在围城战中却无法构成对楚军的绝对优势,真用起来也是有些捉襟见肘。
为了夺取下邳城,嬴成蟜和王翦必定会主动废除一系列布置,将兵力投向下邳城。
如此一来,战局的主动权便会被项燕握在手中!
但所有将领却无一人为项燕喝彩。
纵观项燕的全盘布局便不难发现。
昭襄、项悍等六部兵马虽然确实也有些许机会完成战略目标,但却也只是有些许机会而已。
他们在战局中的主要用途,岂是不过只是项燕抛给嬴成蟜的饵料而已!
那可是七万余袍泽啊!
其中还有不少人是他们自己的血亲族人!
用他们的鲜血换来的战略成型,值得喝彩吗?
屈桓只是将目光看向瓮城的城门方向:“这些死物,才是上柱国真正的决胜之策吧?”
原本下邳瓮城城门的正上方只是一片光秃秃的城墙。
但项燕却令匠人在这里修建了一座亭子,近几日每每指挥作战之际都会站在亭子之下,似是想借着亭子遮阳挡雨。
而今日,那亭子之后却又以极粗的木料搭建出了一方木台。
那木台之上还摆放着十余块重达数十石的长条巨石!
在城门楼的后侧,同样也有着如此地一般的布置!
原本屈桓还不清楚项燕如此施为的目的。
但当项燕坦言下邳城才是今夜此战的主战场后,屈桓却终于明白了项燕的心思。
项燕声音诚恳而坚定的说:“诸位将士才是本将得以决胜的依靠!”
“本将于此战所为得失,战后自当交由朝廷处置。”
“然,今夜此战,我军必当雪耻!”
“拜请诸位将士为我大楚效死!”
屈桓等将士还能怎么办?
慈不掌兵义。
这个道理他们也懂。
在经历了最初的不忍后,所有将领便默认了项燕的诱饵之策,轰然拱手:“必当用命!”
项燕欣然而笑:“善!”
“甚善!”
目光重又落向秦齐联军大营的方向,项燕轻声喃喃:“唯愿昭襄所部能顺利脱逃!”
“否则,此策难成啊!”
……
与此同时。
刚从火海中逃出来的昭襄灰头土脸、狼狈不堪,下裳都被他自己切掉了好几块布以隔绝火势的蔓延。
若非昭襄身上还穿着楚国将军重铠,说他是逃荒的乞儿也毫无违和感。
可刚出火海,昭襄就一头撞上了屠睢所部的侧翼部队。
昭襄不得不强打精神,策马扬枪,亲自冲杀于敌军阵中。
“主上,撤吧!”
家兵屯长昭骠荡开一杆刺向昭襄的长枪后,嘶声悲呼:“敌军早已于此处落下伏兵,而主上身周仅有百余袍泽。”
“若不早早杀出,我等皆当战死于此!”
昭襄从一名齐军的心口中拔出长枪,大口呼吸着氧气,双眼在战局中不断扫视:“撤?”
“敌军会允我军轻松撤军?”
“敌军分明就是要将我军全歼于此!”
昭襄已连杀三名齐军,身上还穿着醒目的将军重铠,却至今都没听到劝降的呼喝。
秦齐联军摆明了要他的命!
将整个战场扫视一圈后,昭襄终于下定了决心:“回火场!”
昭骠愕然:“什么?”
昭襄却没有解释,只是一勒缰绳便向着火场狂奔而去。
昭襄都冲了,身为家兵屯长的昭骠还能如何?
他只能迎着头皮跟在昭襄身后一起冲回了那堪称地狱一般的火海!
一众齐军面面相觑。
“追不追?”
“追个屁啊!有过火烧痕迹的脑袋都会被认定为烧死的,根本换不来钱!”
“不给钱?不给钱拼什么命啊!”
“就是就是,让他们自己被火烧死便是。”
被火烧过的脑袋不能被个人换成钱,而只能在战后当做集体赏赐依照功劳发放。
仅此一条,就打消了所有齐军的积极性,目送昭襄所部再次回到了火场之中。
回头见齐军没有继续追杀,昭襄松了口气,而后嘶声高呼:“本将在此!”
“楚军袍泽速速来此合兵!”
昭骠等家兵终于明白了昭襄的心思,赶忙齐声高呼:
“都尉在此!”
“袍泽速来!”
在昭骠等人的呼喝下,越来越多迷失在火场中的楚军将士向着昭襄的方向靠拢而来。
直至身边零零散散的聚集了两千余残兵,火势也越来越旺盛,很多将士已经忍不住想要往外跑了,昭襄方才再度喝令:“追随本将,冲杀回城!”
“本将必定会带诸位袍泽一起。”
“回家!”
火场中,两千余楚军看不到昭襄的将旗,只能听见昭骠等家兵高呼而出的声音,却也依旧激动呐喊:
“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