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镶这张脸,认得的人不少。
坐下不久, 就有不少正在堂上用膳的士吏认出他来, 纷纷上前来见礼。
桓镶对这种阿谀奉承的场合向来受用得很, 来者不拒。
然而对于我来说确是大大不利, 旁边那几人也发现桓镶,即刻打住,随后也一个个摆起笑脸,跟着过来见礼。
我看着桓镶那得意洋洋的脸, 不由地瘪了瘪嘴角, 觉得方才就应该把他一个人送到雅间里去。
幸好公子的模样无人认出来, 他低头用膳,无人打扰。
“霓生, ”正当桓镶那边接见得热闹的时候, 公子低声对我说,“我等须离开此处。”
我颔首, 迅速地将食物吃完,像侍从们一样, 向桓镶行礼退下。
回到屋子里,才关上门, 我迫不及待地对公子道:“方才那些人说的话你可听到了?他们说玉玺不见了。”
公子讶然, 道:“我听有人提到了玉玺, 但听不真切。你听到他们说不见了?”
我将皇帝对我说的话告诉了公子。
公子神色吃惊,听完之后,他看着我, 却啼笑皆非。
“圣上一向聪慧,这招倒是高明。”他说。
我“哼”一声:“你怎向着他说话?”
“他也不过是为自保罢了,并无恶意。”公子道,“你那时答应圣上了?”
“不曾。那时我尚不知真假,不好答应。”我说着,瞅瞅他,“且也不曾与你商议,便与圣上说待我回凉州再议。”
果然,公子露出欣慰之色。
“此事乃关系重大,”他接着说,“怪不得东平王这般大张旗鼓寻人。”
我颔首。
玉玺乃天下第一重器,无论东平王还是朝廷中别的什么人,但凡要以皇帝的名义发号施令,必加盖玉玺。故而对于朝政来说,玉玺不见,其实是比皇帝和太后不见更了不得的事。
沈延和东平王各自拥立皇帝,虽都号称正统,但得天下人承认的,其实是东平王这边。这并非因为东平王权势更大兵马更多,而是因为传国玉玺仍在雒阳宫中,皇帝手握玉玺承继大统,就算其实是东平王傀儡,也无人可否认他天子的身份。
如今皇帝和太后不见,麻烦不过是落在了东平王身上;而玉玺不见,则无论是东平王还是后继掌权之人,都和沈延一样,就算势力再大,也不过是个山大王。
我本以为皇帝到底是个十几岁少年,就算性情老成懂得些计较,也翻不起浪。没想到他竟能做出这等事来,倒是教我刮目相看。
当初谋划将皇帝和太后带走的时候,我并没有打玉玺的主意。一来此物要紧,要对它下手,放在何处、何人掌管等等皆须得细细打探,以决定下手时机。而那时,就算联络太后也要费上九牛二虎之力,加入任何事都会让谋划添上许多繁琐的枝节,一旦哪处出错,则危及全局。二来无必要。我的目的是将局势扰乱,无论玉玺在不在宫中,都与此无妨。反正将来秦王一旦成事,玉玺若还在,自会到他手上。对于能靠刀枪得天下的人来说,一件器物不过是锦上添花,远非必要。
“此事,你如何想?”我问公子。
他沉吟片刻,道:“当前局势,无论圣上将玉玺藏在何处,会不会被别人寻到,皆不算要紧。东平王麻烦已经够大,玉玺在不在他手上,他都挺不得多久。”
我颔首。
“不过若能得到玉玺,对我等乃是好事。”他补充道。
我讶然:“怎讲?”
“以圣上名义下诏讨逆,若无玉玺,不服者可以矫诏为借口顽抗,势必拖累平乱进程。而诏上若有玉玺之印,则名正言顺,不但顽抗即为谋逆,亦可教许多仍忠心朝廷的人投靠。如此一来,天下人亦可少受些战乱之苦。”公子道。
我看着他,心中忽而有些感慨。
在很久以前,我曾经问他,若我祖父那三世而乱的谶言当真应了,他会如何做。他毫不迟疑地对我说,如何对天下有利他便如何做。
我那时总觉得他这般养尊处优的人,喜欢空谈理想,真遇到大事,只怕所作所为皆南辕北辙。
但从那时到现在,公子所做的事,都并未违背过这意愿,甚至因此疏远了家人。
我想,或许这也就是我这么喜欢他,就算从前没有对他动心,也仍然会为他打算一切的原因。他的美好从不流于表象,而是真正的怀着一颗赤子之心。
当然,要是再节俭一点,不要再动不动给人打赏金子,那就就好了……
公子发现我看着他,目光定了定。
“你以为不妥?”他问。
我笑了笑:“不是。我在想,可惜我等已经与圣上分开了,如今就算想找无从去问。”
“此事不急。”公子道,“先按你我原先计议行事,日后再打算。”
我颔首。
从昨日到现在,我和公子都攒了一身的尘土,好不容易终于安稳下来,都各自洗漱了一番。
上房有上房的优待,这院子里有专门的浴室,内设宽大的浴池,可提供兰汤和膏沐。不仅如此,驿馆中还配有专门的侍浴侍从,有男有女,可满足从传递巾帕到洗头搓背等一应要求。
桓镶过来找我们说话时,还私下里透露,只要宾客出得起钱,这驿馆还可提供妙龄男女陪伴,任君挑选。
见公子冷冷地睨着他,桓镶即刻道:“我听别人说的,从不曾做过。”
说罢,他看了看我,搂着公子的肩头转过身去:“不过我还听说他们有独门秘法,可补肾助阳一夜酣战,你……”
话还没说完,公子已经黑着脸将他推出门去。
我站在原地,耳根已经烧得辣辣。
公子关上门,回头看我,目光亦有些浮动不定。
室中一时安静,我和他相视着,竟各有些尴尬。
明明什么事也不曾发生……
桓镶那欠打的……
我心道。
“霓生……”公子四下里看了看,道,“我方才吩咐了馆人将浴池备好,你先去洗浴吧。”
“哦。”我答应一声,飞也似的去收拾衣裳。
其实也没什么衣裳好收拾,我这身来这身走,没有替换的。我打开包袱才想起这事来,只得又走回去。
公子看着我两手空空,无奈而笑。
“走吧。”他拉我我的手,往门外走去。
我讶然:“你要与我一道去?”
公子道:“那浴室有专人侍浴,若无人把门,随时便有人不打招呼便闯进去。”
我愣了愣,面上又是一热。
不打招呼便闯进去……
脑子里登时拉扯出些旖旎的情景。我正沐浴着,突然发现巾子不曾带,这般天冷,也不好自己出去取,便只能让公子给我送进来……
“竟有这等事。”我即刻道,“你来给我把门,万不可教他们得逞了。”说罢,我拉着公子的胳膊,兴高采烈地朝浴室走去。
可惜这浴室果然是给达官贵人准备的,里面用物一应俱全,光是擦身用的巾子就摆着大小不等的好几块。
我看着,颇觉遗憾。
沐浴的水是兰汤,边上,摆着一小壶酒。
我用酒水将假须脱去,擦净脸,解下头发。而后,慢吞吞地脱下衣服,走到水池里。
馨香随着热气蒸腾,我深吸口气,全身浸入兰汤之中。
浴池边上就是窗户,白绢上透着檐下灯笼的光。
我搓洗一阵之后,将头发包起来,靠在池边。四周安静,不知是水太热还是方才那点蠢蠢欲动的心思,心隐隐撞着,甚是清晰。
他说守在门口,应该就在这窗户不远。
现在跟我隔着大约不过半丈。
蓦地,我想起桓镶那不可置信又意味深长的眼神。
心中啼笑皆非。
连桓镶都觉得,我和公子这样实在不寻常。
当然,桓镶自己也不是个寻常人,从来理解不了什么叫高风亮节什么叫思无邪。
心中叹口气,我其实也理解不了。
虽然我和公子早从相识开始便已习惯朝夕相伴,同处一室甚至同处一榻都并无什么别扭之说,但那是不动心的时候。自从有了男女之情,我每日看着他,就像一顿垂涎已久的美食摆在面前却不许触碰,当真百爪挠心挠心。
公子大约也一样。有那么几次,我和他玩闹过火,他的反应,每每想起来,仍教我觉得面红耳赤。
我撩着水泼在肩上,回想着从海盐出来之后,与公子相处的这些日子,不禁苦笑。
方才我那些异想不过也是心血来潮,就算这浴室中真的没有巾子,我八成也做不到那般大胆。
上次,他认真地与我谈过将来之事以后,我们两人就小心翼翼地守着分寸,谁也不迈出一步。
我虽对他那番道理不以为然,但我知道他是为了我们的将来考虑,他心里想的,远胜过我那点私心。而相比之下,我则显得总是那样不懂事。我有时赌气地想,既然这样,我们干脆分开好了,眼不见为净。但等到真正分开,我却后悔不迭,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都分外怀念他搂着我入睡的感觉,而每日清晨醒来,看到旁边空荡荡的地方,都觉得失落不已。
而从今夜开始,公子又可以回到我身边来了……想到这一点,我心中就荡漾不已,一边洗着澡,一边哼起了小曲来。
“水热么?”忽然,窗外传来公子的声音。
我愣了愣,忙道:“热。”
这我是实话实说。听那声音,他站着的地方大约就在窗子外面的边上,心蓦地跳起来,我的脸一阵涨热。
这驿馆的人也是不正经。我心里又想,把浴室窗子做得这般薄,岂不是洗澡的动静全都能被他听见了……
我说:“不凉,尚热。”说着,我摸摸脸,的确热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