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皇城之后,我没有直接回宅子。
路上, 我去了一趟大市, 找了一件卖成衣的铺子, 按公子和我自己的身形各挑了几身厚薄不一的衣裳。待置办妥当了, 这才返回宅中。
翻墙进到院子里,幸好公子还没回来。
我忙卸掉假须,将衣裳都脱下,然后做贼一般, 将所有物什原样放回青玄的房里。才出来, 就听到外头传来些动静, 没多久,公子和青玄出现在院门外。
“回来了?”他们后面照例没有跟着别人, 我笑眯眯迎上前去。
看到我, 公子的目光定了定,变得温和。
“等了许久?”他问。
“也不曾。”我说, “方才我估摸着你们该回来了,便出来看看, 果然遇见了。”说罢,我看着他, “那边如何?”
“还能如何。”公子道, “我等明日便可启程。”
我心中一喜。
“你怎一头是汗, 还将头发梳成男子模样。”青玄在旁边插嘴道。
我说:“我方才去大市买衣裳,不打扮成男子模样怎好出门?”
“你去了大市?”公子讶然,“不是说在附近看看就好。”
我说:“附近挑不到好的, 我便往大市去了。”
公子没有多说,让青玄去告知府中的仆人,准备明日的车马。而后,他抬手,替我理了理额边散发,莞尔:“进去吧。”说罢,拉着我往屋内而去。
榻上,昨日我翻出来的那些衣服还在。秦王半途来到,不仅打扰了我和公子的好事,还打扰了我叠衣服。导致直到现在,这些衣服还堆在榻上,乱糟糟地像小山一般。
公子原本想坐下,看着这些衣服,露出无奈之色。
不过他没有转而去别处,径自将榻上的衣服堆扒到一旁,接着,他坐下,竟拿起一件衣服继续叠了起来。
“站着做甚,”他见我在一旁看着,道:“不快些,明日出门前也收拾不完。”
叠衣服叠衣服……
我应一声,他旁边坐下,心中却想着昨夜和他叠衣服玩闹起来的事,不由地似揣着兔子一般。
但叠了几件,我发现公子已经全然学会了我教他的方法,并无昨日那样懵懂笨拙之态。
面上一阵热起。
我昨日是当真十分认真地在教,还纳闷他又不是傻瓜,怎会那么简单的事也学不来?想不到,这也是个狐狸……腹诽着,我心中又不由一动。他嘴上说什么守礼,仿佛柳下惠一般,可心里明明也总想着做些不正经的事,说不定也没比我好到哪里去。这么想着,我不由后悔万分。
昨日,我或许真的就差那么一把劲……
“在想何事?”公子的声音忽而在旁边响起。
我抬眼,他看着我,似笑非笑。
假正经。
“无事。”我一脸人畜无害。
“霓生,”公子道,“你可教我多做些这家务之事。”
“为何?”我问。
他神色颇是遐想:“将来你我到了乡下,我闲暇之余,便可做做这些。”
我觉得有些好笑,看着他:“隐士闲暇燕居,或写字看书,或吟诗作赋,哪里有做家务的?”
公子不以为然:“写字看书吟诗作赋,我在雒阳难道做不得?若归隐也总做这些,还归隐做甚?你也说过那些人名为归隐,实则为出仕积累人望,用心不纯。我既要归隐,便是真归隐,必不与那等俗人同流。”
我看着他,莞尔:“好啊。”
心底飘飘然,又开始幻想。
等到那时,他就再不能装什么礼不礼的。我就可以天天跟他叠衣服,从天黑叠到天亮……咳咳……
有公子帮忙,榻上很快便收拾齐整。
他将新买的衣裳拿去给仆人浆洗,用过午膳之后,又与我收拾路上要用的各色物什。
从前,这些都是我做的。无论去何处,都是我来将所有的用物准备好,公子从不需操心。
看着我将那些日用之物分门别类摆出来,公子露出诧异之色:“要收拾这么多?”
我说:“那是自然。雒阳和北海之间,来回须得一两个月,路上只有你我二人,到了乡野之中,许多用物就算想买也无处可买,自当先备好才是。”
公子了然,坐在一旁好奇地看了一会之后,跟着我四处张罗,还自作主张地拿着这个那个,问我是不是要带上。
“霓生,”收拾了一会,他忽而道,“你从前可觉得我甚难伺候?”
现在也挺难的。我心想。
“怎会?”我微笑,说着,指指不远处,“那架子上的巾帕拿来,路上可用。”
公子应一声,去将巾帕取下。
我看着他的身影,瞬间,有了些肖想。将来我和他远离雒阳浪迹天涯,就算不要仆人伺候,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事。
我们可以寻一处安静的乡野,搭一间海盐那样的小屋,只有我和他住在里面,做什么都在一起……
正当我想入非非之时,青玄走了进来。
“公子,”他禀报道,“子泉公子来了。”
我和公子皆讶然。
“哦?”公子正待再说,忽而听到外面传来桓镶的声音,“……为何要在前堂等候?我倒要看看元初在做甚。”
屋内的人皆一惊。
公子看向我。不待他说话,我已经起身,快步走向内室。那里有一扇窗,通到院子里。
我将窗推开,从窗台跳到屋后。
脚才落地,我听到桓镶已经走进了屋里,说话的声音一贯玩世不恭,带着不满:“我要来给你送行,你倒好,连内院也不让进。”
公子声音平静:“我正收拾物什,室中凌乱,不好待客罢了。”
“你何时竟学会跟我客气起来。”桓镶不以为然,“都收拾好了?”
“快了。”公子道,“还差些。”
“怎要你亲自收拾?”桓镶似乎将四周环顾了一番,“青玄呢?”
“我的物什我自会收拾,何须经他人之手。”说罢,他大约怕桓镶留在室中看出更多端倪,吩咐青玄备茶,引他到书房去坐。
我听着他们说话,也跟着挪动脚步,顺着墙,悄无声息地走到书房外面。
“怎突然要去北海?”待得二人坐下来,只听桓镶道,“这般匆忙,若非我方才去见伯父,还不知此事。”
公子道:“也不算匆忙。雒阳反正无事可做,那边我还未去看过,散散心也好。”
“散心?”桓镶有些意味深长,“此二字从你口中出来倒是新鲜。你每每出远门,不是赴任便是征伐,可从未听你说说过要散心。”
“凡事总有头一遭。”公子淡淡道,将话岔开,“营中今日无事么?你去见我父亲做甚。”
“伯父那边的都是正事,比营中那些鸡毛蒜皮可要紧多了。”桓镶道。
公子讶然:“哦?”
“怎么,你未听说么?”桓镶问。
公子不解:“听说何事?”
“便是谯郡之事。”桓镶说着,压低声音,“伯父让我过去一趟,从部曲中挑选堪用之人,训练私兵。”
我讶然。
公子亦惊诧不已。
“他要养私兵?”他问,“为何?”
“还能为何。”桓镶笑一声,叹口气,“你看如今这世道,先帝驾崩之后,沈氏便什么都不剩了,何况桓氏?虽周氏和东平王那匹夫暂时将我等留着,可难保日后不生事。桓氏上下数百口人,总要想些自保之法。”
我了然。心想桓肃和大长公主倒是想得远,虽不知他们在朝中有何打算,退路倒是谋划好了。
“他们不曾告知我。”公子冷冷道。
“他们不曾告知你的多了。我现在告知你,你也莫教他们知晓,我是不忍你一无所知才来透了风。”桓镶道,“元初,你也该想想他们为何瞒着你。你不喜欢这些争斗,总想着远离,家中也成全了你。可有时你也该为家中想想。日后,只怕桓氏处境会愈发艰难,周氏、宗室还有那些豪族世家,哪个不是虎视眈眈。”
“虎视眈眈何物?”公子道,“府中的那些财货么?子泉,你何不想想,桓氏自文皇帝以来,算得顺风顺水享尽荣华,可从来贪欲无减,所求到底为何?先帝虽与桓氏亲近,可继位之后,何意反而有意疏远?乃是因为他知晓,这世间最高的便是御座,桓氏再往上便要够到了。人心不知餍足,到头来便要为贪欲反噬,史上这等事莫非还少?唯一自保之法,乃在于知足,可桓氏之中,谁人又做到了?”
桓镶道:“你又来执拗。知足知足,说得轻松,可如何算知足?他们算计来算计去,还不是为了我等后辈的前程。你看看别家那些子弟,就算如你一般能文能武,可有人二十出头就当上侍中?无桓氏在后,你何以得今日之志?”
我听着,不禁捏一把汗,担心这两人要打起来。
公子最讨厌别人说他靠家里,桓镶这口无遮拦的,什么不能说便说什么。
不料,公子似乎并未发怒,只淡淡道:“那么我将这官职辞了,可算得还了这大恩?”
桓镶:“……”
少顷,他“哼”一声,道:“我不与你置气。”
二人正说着话,忽而青玄又进来禀报,说沈冲来了。
这并不出乎我的意料。公子去北海的事,没有打算瞒着谁,沈冲自然很快就会得到消息,前来送行。
但他进来的时候,似乎有急事,颇为匆忙。
“元初,子泉。”他招呼也没有打,声音严肃,“你二人可听到了消息?西北出了大事。”
公子和桓镶皆诧异。
“何事?”公子问。
“鲜卑进犯河西,已经打到武威城下了。”
我愣了愣,心中一动。
——不过不久之后,当另有转机,望元初抓紧才是。
秦王昨夜说过的那些话,蓦地浮现在了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