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想,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敢反过来威胁我,此人倒是与众不同。
“奴婢惶恐, 乞殿下赎罪!”我忙伏地拜道。
“罢了。”平原王深吸口气,靠在凭几上不紧不慢道:“云霓生, 你既有这般难言之隐, 我亦不为难。不过有一事,我甚为不明。”
我问:“不知何事?”
“你有这般才干, 便打算一直在桓府做个奴婢么?”
心想,他终于说到了正题。
我望着他, 嗫嚅道:“奴婢不明殿下之意……”
“我姑母那『性』情, 我一向知晓。”他淡淡地笑了笑,“最是算计精明。若有半分好处,定然是抓在手里不肯放。你在桓府之中,就算日日尽心服侍, 她也不会对你高看一眼,反而会将你牢牢捏在手中, 让你一世为奴不得解脱。云霓生,你亦是良家出身, 莫非甘心卑微至此?”
不得不说,平原王确有些想法,这些离间之词说得很是让人动心。可惜仍有疏漏。他大概没料到, 他姑母对我这个妨碍她宝贝儿子迎娶公主走上康庄大道的狐狸精的忌讳, 胜过了腹中的那点斤斤计较。
当然, 这正中我的下怀。
我目光不定, 道:“奴婢不明殿下之意……”
“这有甚不明?”平原王道,“云霓生,你既然不可留下,亦是无妨。只要你肯助我与母后,将来事成,你不但可脱奴为良,拿回祖产,我还可赐你万贯家财,保你一世富贵,如何?”
这还差不多。
不过他这口气,是要事成之后再结账,这买卖仍然一点诚意也没有。
当然,这正中我下怀,我不好拒绝。
我『露』出心动之『色』,小声道:“不知殿下要奴婢如何相助?”
“你先前所言的异象,如今已应验二事,还剩一事,便是太子妃的『性』命。”平原王不再拐弯抹角,道,“云霓生,你说年内若三事同发,中宫将有血光之患。”
我颔首:“正是。”
“若太子妃不日去世,此事可有解法?”
我一愣,道:“殿下所言解法……?”
平原王道:“我自幼熟读经史,亦知晓些天命玄理。万物万事初生于阴阳,利弊相成。你说的那血光之患,当也有解法。”
我心底冷笑,什么熟读经史,不过是利欲熏心想搏上一搏,又舍不得一身剐罢了。
“如此……”我『露』出深思状,“或许有办法,然须得奴婢算上一算。”
平原王神『色』一振,道:“快快算来。”
我从怀中掏出龟壳铜钱等物,有模有样地念念有词,将铜钱抛在地上。看着卦象,我又闭起眼睛,拈起手指摆弄着,反复数次之后,我抬头睁眼,长吁一口气。
“如何?”平原王紧问道。
我『露』出笑意,道:“幸不辱命,已有了方法。”
平原王和庞玄皆目光亮起。
我说:“按卦象所示,荧『惑』守心,而彗星出于西北,其二势头合为煞气,直指紫微宫北极五星而来。北极五星之谓,依次乃太子、帝、庶子、后宫、天枢。殿下明鉴,可想当今之势。五星之中,太子首当其冲。而如今太子虽殁,东宫之中,却仍有皇太孙为储君。其虽年幼,但太子妃命数仍在,可以为支撑。故而煞气冲来,太子为天下之继,可为抵御。而一旦太子妃殒命,皇太孙幼失怙恃,乃沉重一击,必晦暗而失。如此,煞气不可当也,则直冲剩余四星。圣上如今命悬一线,帝星无可抵御;而其余皇子,或无术或年幼,以致庶子亦不可为屏障。”
说着,我瞥了瞥平原王和庞玄,二人皆听得仔细,于是继续道:“再往后,便到了后宫。殿下亦知晓,后宫中虽嫔妃众多,然势重者,唯中宫及太后。而如今太后亦病弱,可支撑者,则为中宫。殿下可想,那煞气乃极凶之兆而生,如洪流一般,挟万钧之势,直冲中宫而来,血光之患,正是因此而发。”
平原王面『色』微变:“你方才说还有解法。”
我说:“所谓解法,便是从中取巧,乃有二法。其一,乃是避其锋芒。紫微宫对应者,正是宫城。皇后可离宫半月,以避煞气之灾。而殿下亦宜远离宫城,以免受连累之苦。”
平原王的眉头微微松下,却仍是狐疑:“便是如此?”
“自然不是,更重要的在于其二,乃是借力。”我说。
“何谓借力?”
“所谓借力,便是借周遭星官辅弼之力。此辅弼之力,有分为两面。其一,北*屏蔽的关键字*右,诸星环列,乃翊卫之象。皇宫内卫,皆为帝星辅弼,可环卫皇后,以当煞气。至于其二……”我说着,有些犹豫,不由地瞥了瞥平原王。
“其二为何?”他问。
我讪讪,道:“此法只怕有伤殿下家室……”
平原王『露』出讶『色』:“但说无妨。”
“其二,便是以一人为中宫*屏蔽的关键字*,坐镇与中宫之中,为皇后替身。”我说,“皇后乃国母,放眼天下,唯二人可当此任。一为太子妃,然其自是不可;而则是……”我说着,顿了顿,嗫嚅道,“二则是平原王妃。”
果然,这话出来,平原王和庞玄皆目光一动。
“说下去。”庞玄忽而道。
我说:“殿下为皇后独子,亦可当大统之人,而王妃则乃国母之继。若王妃为皇后替身,此策可如完璧,保皇后平安。”说罢,我忙『露』出惶然之『色』,对平原王拜道,“殿下,奴婢所言一切皆为殿下着想,绝无不敬之意,殿下明鉴!”
不料,平原王笑了起来。
他起身离榻,走到我面前,竟是伸出手来,亲自将我扶起。
“快快起来。”他声音温和,“云霓生,我说了但言无妨,又怎会治你的罪?”
我望着他,受宠若惊。
平原王面带笑意:“你方才所言,着实教我茅塞顿开。”
“可……”我仍有些犹豫,小声道,“只怕王妃要因此而落难。”
平原王叹口气:“她对我与母后忠心耿耿,若是用得上,想来她必也不会犹豫。”说罢,他却又皱了皱眉头,“只是如你所言,太子、帝、庶子、后宫皆无以抵挡,那么东宫、太极宫、太后宫及诸皇子岂非……”
我颔首,神『色』凝重:“只怕宫城之中,将有祸患。太子宫仍有皇太孙,倒可抵挡些许,可圣上和太后,只怕病势皆不妙。”
平原王讶然:“如此说来,若皇太孙亦殒命,又当如何?”
我面『色』一变,忙道:“那么不仅太极宫和太后宫之主将『性』命无存,就连天枢所辖的朝中众臣,亦要为之牵连。殿下,此计牵连甚广,殿下万不可为!”
平原王与庞玄相视一眼,目光深不可测。
“我知晓了。”他看着我,微笑,“云霓生,你有这般通天之才,不留在我这府中,着实可惜。”
我赧然:“殿下过誉,奴婢不过会些雕虫小技,不敢居功。”
“你就是过于谦虚。” 平原王摇头,“云霓生,我乃爱才之人。听说你为人算命,必收取钱财。如今你为我出了大计,我自也有赏赐。”说罢,他对庞玄使了个眼『色』。
庞玄颔首,往堂后而去,未几,他走回来,手里拖着一只漆盘,锦帕之上,放着三金。
平原王道:“云霓生,这三金不过是预付之资,你且拿着,多了只怕回府时惹人生疑。不过你放心,我必不亏待于你,事成之后,仍有百倍赏赐。”
我作大喜之『色』,向平原王拜谢。
心想这平原王倒是大方,我还没使出恐吓的招数他便想到了给钱,倒是比许多人懂事多了。可惜他跟公子作对,我能从他身上挣的金子,最多也就只有这些了。
“对了,”他说,“你方才说让皇后离宫,却是往何处为好?”
差点忘了此事。
我说:“以卦象所示,雒阳东南为好。不知那里可有行宫?”
平原王想了想,目光微亮。
“我知晓了。”他莞尔,“云霓生,时日不早,你回去吧。”
我唯唯应下,感恩戴德地行礼而去。
出了平原王府,一阵冷风吹来,我不禁又打了个喷嚏。方才做戏做得实在有些卖力,身上出了些薄汗,我忙将衣服捂紧些,以免再得风寒。
衣袖太宽,那些金饼都藏在,在腹部的腰带上兜着,衣服厚,外面看不出来,但有些凉。
我并无所谓,望了望天『色』,应当还未到申时,离公子回桓府还有些时候。
现在回去还太早,我想起早晨看到石榴树上的标记,往桓府的方向走了一段之后,我留意着身后,确定无人跟随,转了个方向,往槐树里而去。
曹叔的屋子四周仍然静谧,我走到院子门前,敲了敲门。
未几,有人在里面道:“何人?”
是老张的声音。
我说:“老张,是我。”
很快,那院门打开了。
老张看到我,『露』出讶『色』,又往我身后望了望,让我进去。
“女君。”走进院子里,他忙道,“我那日去桓府打听,他们说你病了?”
我笑了笑,道:“不过是些风寒,倒是无妨。”
老张打量着我,松口气:“昨日先生和公子还问起女君,我唯恐女君不测,又无消息,急得不得了。”
听着他的话,我讶然。
“曹叔和公子来了?”我忙问道。
“来了。”老张一笑,“就在堂上叙话。”
我闻言,忙快步往堂上走去。
如老张所言,曹叔和曹麟正在这里,二人见到我突然来到,亦『露』出诧『色』。
“霓生,”曹麟笑着从榻上站起来,“我方才还与父亲说,要去那桓府外头卖梨,看看你会不会快些来。”
我亦笑:“我看到那标记便来了,可不曾耽误。”
曹叔温和道:“既来了,站着做甚,快坐下。”
我看到案上的几盘小食,只觉眼前一亮,忙走过去。
“多谢曹叔。”我笑眯眯道,说罢,不客气地吃了起来。
曹叔看着我吃,又让曹麟给我上了茶,问了我一些近来之事。
待我吃到解了馋,终于歇下来,他不紧不慢道:“我从老张吕稷口中得知了前几日之事。”
我怔了怔,发觉他目光严肃,忙道:“曹叔,你莫怪老张和吕稷,那是我自己要去的!”
曹叔叹了口气。
“霓生,”他说,“当年先生教你那些本事,我甚是反对,便是觉得你这『性』情太随意,要做什么事,想来就来。那日但凡出了一点差错,你便『性』命不保,莫不后怕?”
我有些不好意思,道:“后怕也有后怕,不过不是都平安无事……”
“你平安无事,也不过是凭着先生教你的本事,以及对手太蠢。”曹叔严厉道,“若是换了高明些的人,此计便是破绽百出,你不但行事不成,说不定还要被反咬一口。这些利害,你可曾想过?”
我嗫嚅道:“对付高明之人,自也有高明之策……”
“霓生说的是。”曹麟在一旁看着,忍不住开口道,“父亲,霓生又不是无谋之人……”
他话没说完,被曹叔瞪一眼,咽了下去。
“我是怕你这般儿戏下去,总要吃亏的一日。”曹叔语气沉沉,“老张和吕稷已经被我责罚,此事下不为例。”
我一惊:“曹叔,老张和吕稷都是因为我……”
“你不必再说。”曹叔打断道,“他二人违逆了行事规矩,自当受罚。”
我看着曹叔,再也忍不住:“行事规矩?甚行事规矩?曹叔不是在贩粮草,贩粮草何来这许多规矩。”
曹叔看着我,目光深沉而平静。
从前,我在他面前使『性』子的时候,他就这么看着我,让我说完了话就说不下去。
这办法到现在还有用。
我还有攒下的一大堆话想问,可看着曹叔,都卡在了肚子里。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曹叔神『色』依旧和缓,却是语重心长,“霓生,现在还不是告知你的时候。过些日子,便是你不问,我也会让你知晓。”
他这么说,我自然也不好在穷追猛打下去,“哦”了一声,继续低头吃我的肉干。
室中有些安静。
曹麟看我盘里的五香豆要吃完了,又默默地给我盛来一盘。
“听老张说,你那日是要去救桓公子?”曹叔问我。
我答道:“正是。”说罢,我怕他又要说教什么男女之事,忙道,“曹叔,我是念桓公子平日待我甚好,不忍他丧命于『奸』佞之手。”
“哦?”曹叔看着我,道:“你不久便要离开桓府,将来桓公子说不定还会遇到危急之事,你那时是帮还是不帮?”
我愣了愣,忽而想起公子那日与人搏杀时的情景。
好一会,我嗫嚅道:“我离开了桓府,自然不会再回来。”
曹叔看着我,没说话。
我忙道:“是真的。”
曹叔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将另一盘肉干推到我面前:“吃多些。”
我见他不再追问,心里松了一口气。
“曹叔,”过了会,我瞅着他,问,“你可是要对庞逢下手?”
曹叔目光定了定,我忙道:“我这么说,是想帮曹叔。”
“霓生,你可是有甚计策?”曹麟兴奋道。
我上次没有跟他们说我帮长公主设计阴谋,这次既然也不会。
“计策倒是没有,”我笑了笑,压低声音,“不过我在桓府探得了些消息,皇后和庞氏倒台,就在不远。”说罢,我望着曹叔,恳求道,“曹叔,此事我既然知道了,曹叔不若将详细之处告诉我。我在桓府之中消息路子甚多,曹叔想要什么,说不定能帮上忙。”
曹麟颇讲义气,也跟着我劝道:“父亲,便告诉霓生吧。”
曹叔看了看曹麟,片刻,又看看我,表情终于松动下来。
“你啊……”他摇头,叹口气,“永远安分不下来。”
我笑笑,讨好道:“还是曹叔知我。”
曹叔看曹麟一眼,淡淡道:“既是你要说的,便由你来说。”
曹麟笑笑,忽而摆起认真的神『色』,对我说:“霓生,我等要做之事无他,就是要杀庞逢。”
这倒是让我惊讶。
我一直以为他们是要谋财,不想竟是要害命……
“还有,便是将他府中库房里的金银都取走。”
这才对。
庞逢从前就是乡中一霸,最近到了京城里更是了不得,公开勒索,还有卖官,敛下的钱财定然不少。
我说:“杀他倒是容易,庞氏若倒了,朝廷自然也要拿他祭刀。”
曹麟摇头:“我等不仅要杀他,还要拿他人头,自不可靠朝廷。”
我讶然:“为何?”
曹麟正要开口,曹叔打断道:“至于因由,日后你会知晓。”
他说:“霓生,你方才说庞氏会倒?”
我颔首:“正是。”
“怎讲?”
“皇后要杀皇太孙立平原王,朝中自是有许多人不会答应,想来不久便又要有一场『乱』事。”我说,“若有了消息,我会即刻告知。只不知曹叔可知晓了庞府财宝藏在了何处?”
曹叔道:“已打听清楚,就在他府库之中。”
我说:“只怕他不久就会将这些财物运走,曹叔要下手,不若挑在中途。”
曹叔讶然:“你怎知?”
我笑了笑,道:“我如何知晓,曹氏可且不必管。此事我亦不确定,曹叔让人盯紧,做好两手准备才是。”
曹叔看着我,片刻,意味深长。
“霓生,”他说,“我想起从前先生总对你是个女子颇为遗憾,如今我亦有此感。”
我愣了愣,片刻,自嘲一笑。
“我倒是不遗憾。”我说。
“嗯?”曹叔看着我,“怎讲?”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因为说不出口。
如果我不是女子,我就不会遇到公子。
或许这曾经让我纠结为难,但如今再想,我却觉得这也并非坏事。曾经与那样一个人朝夕相对,就算不能厮守终身,又有什么好后悔的呢?
曹叔还问我打算何时离开桓府,我告诉他,我放奴的券书已经立下,只要拿到手,我就会走。
“而后呢?”他问。
我知道他想让我去益州,或者留在他和曹麟的身边,但我仍然惦记着祖父的话。
“倒是再做打算,去何处都一样。”我说。
曹叔看着我,没有多言。
又闲话了一阵,我看外面天『色』差不多了,向曹叔和曹麟道别,离开了槐树里。
才回到桓府不久,公子也回来了。
“你今日出去了?”他问。
我一愣,问:“公子怎知?”
“你的衣裾上有泥星。”我低头看了看,果然。前天夜里,雒阳终于下了雪。虽然往后天气皆晴朗,但雒阳街道上的许多地方仍然泥泞。
公子大约前世真的是狗。
我说:“正是。我今日去了白马寺。”
“去白马寺?”公子问,“做甚?”
“去拜一拜。”我说,“前些日子那场风寒太凶猛,府中的人都说白马寺神佛灵验,让我去拜一拜消消晦气。”
公子看着我,啼笑皆非。
“你不是自己就有神佛的本事么?还要去求?”他说。
我不以为意:“我岂可与神佛相比?公子切不可这般言语,被公主知晓了,定然又要说公子渎神,教公子去庙里请罪。”
公子“嘁”一声,忽而又道:“昨日那彗星,你说便是皇后动手征兆。今日我在官署中,并未听到宫中有甚异样之处。”
我说:“此事自不可急。须知天理报应,少有即时见效,但必是报应不爽。”
公子看着我,不置可否。
“那你说,这报应却在何时?”他说。
我说:“三日之内,必然可见。”
公子狐疑地看着我:“当真?”
“自是当真。”我说,“公子若不信,赌一篇字如何?”
我以为他又要一口回绝,说“不赌”,但他并没有这样说。
“可若是你输了呢?”他反问。
我想了想,笑嘻嘻:“那公子就去买十斤蟹,我剥给公子吃。”
终于,公子『露』出不屑之『色』,不再理我,背过身去让我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