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因为从一条毛茸茸的尾巴上剥去皮毛所需的技术含量太高。
那群该死的人类小鬼并没有像对待他身体的其他部位那样的耐心,而是采用了更加简单粗暴地方法,从中间切断。
至于为什么不直接从根部断开,他猜想,也许是因为那样不够有趣。
毕竟,在玩弄蚯蚓时,很少有人是直接一刀从头劈到尾的。
就像有小鬼头起哄时,叫喊出声的那样。
他们看着那剩下一截血肉淋漓的尾巴在疼痛中蜷曲甩动,就好像看到案板上被开膛破肚的鱼。
——无论多么激烈的挣扎,都只是徒劳。
而越是徒劳,就越是显得卑微可笑,就越能够让施虐者感到兴趣盎然。
那是一种凌驾于他者之上的快感,高高在上,游刃有余,而又事不关己。
但至少,作为被施暴的一方,他因此保留了大概三分之一的尾部,毛发稀疏,伤痕累累的,在断口处有明显的肉粉色创面,不可谓不丑陋。
连他自己看着都觉得扎眼。
其实,在他获得了这副近似人类的身躯之后,尾巴的存在感可以说是大幅下降。
他不再需要甩动尾巴来保持平衡,立起的后肢解放了前足,从刚开始的适应不良,到如今,他已经可以熟练地用双手进行抓握,无需借助牙齿也可以完成例如拾取和进食这样的事情。
单薄的皮肤需要额外的遮盖,才能够保持较为舒适的体温。否则像他这样人不人兽不兽的另类,要是一个不小心在外头病倒,即使不被野兽撕咬分食,也会被人类当做妖怪施以屠杀和火刑。
所以,他学会了像人类那样穿衣。
当然,他既不会裁制衣服,也没有钱财去购买铺子里的成衣,所以他的衣服都是偷来的。
他等着白天,村民都在地里干活的时候,偷偷溜进院子里。一咕噜把晾晒着的衣物从竹竿上抱下来,也不管男女老少,反正穿得上的就穿,穿不了的回头就丢掉。
除此之外,他还偷些腌制好的鸡鸭鱼肉,有时候也拣些晾在围墙上的菜干萝卜头。
然后悄悄躲在暗处,听那些被偷家的村民在院子里气急败坏地叫骂,偶尔夹杂孩童哭天抢地的哀嚎,那些大人责骂孩童就知道出去玩儿,不知道好好看家,叫家里进了贼。
然后举起巴掌或者细木条,啪啪啪一顿好揍。
将稍微停歇下来的哭声推向一个新的高潮。
哭声听着越大,他心里越痛快。
对于那些曾经加害过自己的孩童以及他们的同类,他不会有丝毫的同情或者怜悯,而且他不是没有想过要报复。
想办法把他们一个个绑起来,将昔日加之于自己身上的暴行加倍奉还,甚至生吃他们的血肉,让那些小鬼在活着的时候亲眼看着自己的身体被烹煮分食,在极致的痛苦和恐惧中悲惨地死去。
这些,是他在被残酷笑声裹挟着的濒死时刻,真切想过无数次的事情。
那时的他想,就是真的死了,那么在堕入十八层地狱之前,自己也要先化作恶鬼血债血债,哪怕要付出的是在地狱之中不见天日的赎罪,也在所不惜。
结果,他居然没有死成。
更是不知为何变作了如今这副模样。是因为遇到了那个人吗?
他不确定,自己如今的变化是对方的有意为之,但他总觉得一定是因为那个人做了些什么。
没想到,他作为一只猫,出生没多久就被母亲抛弃,在世间孤独流浪半辈子,受尽了风吹雨淋和世人的白眼与驱赶。
无亲无友、孑然一身地过来了,结果死到临头,满脑子只剩下报复的念头时,却意外收获了一份善意。而且,还是来自刚刚残害过自己的那群家伙的同类……
在他重获新生之后,针对村子的小偷小摸、小打小闹一直都有,但他终究还是没有实施那个凶残的报复计划。
倒不是他心胸有多么宽广,或者受到某个人的感染所以放下了仇恨。
他只是……实在不记得那些家伙的脸了。
在他看来,人类其实都长得大差不差,除了体型大小和声音粗细这种明显特征,很难从外表上进行区分。而他一贯依赖的嗅觉,不知是当时就坏掉了,还是变成了人类之后退化掉了。
即使是在他能够渐渐依靠视觉分辨外界事物的如今,在连着几天没有见到人类脸孔的情况下,要不是还记得那个人的脸,他恐怕都要不记得人类都长什么模样了。
尤其是,屋子里唯二的某个从脖子以下、额头以上都长了一副十足人样的怪家伙老是在眼前晃来晃去、导致他在习以为常之后,一度会在恍神间依稀觉得,就算脸上眉毛眼睛鼻子嘴巴一样没有,好像也挺正常的。
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都在想些什么,他才惊觉自己好像在不知不觉中被同化了。
他下意识地摸了一把自己的脸,索性该有的都有,还都在该在的位置。
于是默默地松了一口气。
他对自己作为人类的长相其实并不多感兴趣,当初也就是在刚刚发现身体的重大变故之时,手脚并用地摸到有水的地方看过一眼,等到那阵震惊过去之后,也就听之任之了。
“活着就好,其他的都是次要。”他看着廊檐上方破掉的小口中漏出的一点天光,低声喃喃自语。
这也是他来到这里之后渐渐养成的习惯之一。
庙子附近太安静了,这些天来除了些微的虫鸣和林子深处的鸟啼,他就再也没听到过别的有生气的动静。
同处一室的怪家伙还是个动作比乌龟还迟缓的哑巴……嗯,这么说好像也不确切,毕竟对方连嘴巴都没长,说是哑巴,恐怕还抬举那家伙了。
这么说来——
他环顾四周,终于发现有哪里不对劲了。
往常那个鬼魂般如影随形的静默身影,好像已经在眼前消失很久了。
他又蹙着眉仔细想了想,确认应该是从昨天晚上睡下之后,就再也没见过对方。早上醒来的时候,满满一堆果子已经和往常一样摆在了手边。
唯独不见青年的身影。
他禁不住想到,莫非是挨了一巴掌所以生气了?
——就在昨天,他打了对方一巴掌。
倒也不是他故意欺负人。
谁教那家伙隔着衣服按在他的断尾上。不小心按到就算了,居然还顺着一寸寸往上摸……除却之前挨得那两刀,他还是第一次被除了血亲以外的人触碰到自己的尾巴,那感觉到说不上有多痛,就是特别磨人。
怪异的感觉顺着尾椎骨一路窜上去,后颈连着头皮的地方腾得激起一阵若有似无的麻痒。
等到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把人用力推了出去。
啪地一声脆响,他甩出的手悬在半空中,指节还有些许的发颤。
再抬头看向不远处的青年,后者依旧空白着一张脸,安安静静,不言不语的木头模样,若非那稍许凌乱的发梢和微微偏过一旁的面孔,很难想象这是刚刚被打了脸的人该有的动静。
足足过去了好一会儿,青年都保持着歪斜着面孔一动不动的姿势,印象中应该是已经远远超过了平常的反应时间。
……又不是我故意的。
他想。
这是事实,他本就没有要打脸的意思,只是在推搡间失手碰到了对方的脸。没想到,那么不巧。
……而且,是对方有错在先。
他又想,一边心不在焉地抓起一颗果子放到嘴边。
红色的果实散发出甜美的香气,红到艳丽,红到熟烂,那薄薄的果皮好像随时都会破裂开来,从中溢出软烂的果肉和浓稠的汁液。
这气味,好像也在哪里闻到过似的。
可是,一时间又怎么都想不起来。
……不想了。
他张开嘴巴,将果子随意塞进了嘴里,连牙都没用上,表皮就破开了。他基本没怎么嚼,就把东西咽了下去。
然后他有些迟疑地看向剩下的那几枚果子。
“怎么回事?”他再度自言自语,“怎么感觉好像变难吃了。”
他从廊檐下坐起身,绕着破庙附近漫无目的地走了几圈。
接着又到林子里逛了逛,不出所料的,就在他以为自己要迷路的时候,没过多久,掩映在荒草中的庙子就出现在了视野之中。
朱漆剥落的大门,处处斑驳的墙壁,还有破破烂烂的屋顶。
一切都是初见时的模样,又仿佛有哪里不同。
究竟是哪里不同呢?
他的心情莫名烦躁起来,上前几步,正要一把推门进去,又近乡情怯似的踌躇起来。
吱嘎——
悠长腐朽的一声叹息之后,门开了。
他站在门口,探头朝里望去,蒙尘的供桌,破洞的布幔,结着蛛网的空荡神龛,还有他临走时留在原地的那几枚红色果实。
根本就是一目了然,他却没有看到自己想看到的东西。
“真是的。”他小声嘀咕着,拖着步子走到供桌边,靠着一根桌腿坐了下来。
他虽然已经基本适应了人类的行为方式,可是站久了还是会觉得不习惯,更何况是一次性走了那么长时间的路。
——简直是活受罪。
而那个让他活受罪的家伙,现在也不知在哪里躲着。
真是的,不就是一个巴掌吗?
自己又不是故意的,再说,他也不是不能让对方亲手打回来。
鼻子眼睛都没长一个的家伙,怎么就能那么小心眼……
“噢对了,差点就忘了,那家伙好像也没有心来着。”
他喃喃自语着,看着外头渐渐沉入夜色的林子,心头那一点因为搜寻无果而产生的怨怼消散之后,凭空涌起些许失落。
——那是被亲生母亲抛下之后,再没有过的糟糕感觉。
“真的是,烦都烦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