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明,我们的队伍开始进入大草原。对于这类跟霜沼地有点像的地形,我们的应对方法是:
全员成三个纵列,由队伍领头各执三根一人高的木棍在前头探路,宁肯慢,也绝不冒险进入。
毕竟在草原上,救援的成本要远远高于探路慢行的成本,后者付出的是时间和可能存在的机会,而前者付出的却是生命的代价。
我们不能舍本逐末,迁徙的目的难道不是为了胜利地存活吗?更何况王部的精锐已经在前面开路,我们行进的职责就更简单了,便是要照顾好大家,从这儿开始,尽量不再落下任一个人。
至于王部当前正要面对些什么,我们只能为他们祈祷,祈福他们顺利抵达大木湖畔的绿地。
——阿那烺\/我——
然而,不论姬无忌的祈祷多么虔诚,他那无辜的善意到底是无力的,他无法阻挡一个复仇者的满腔怨念和怒火,更无法闪现阻击源自复仇者十年隐恨所埋藏的一招绕背必杀技!
更何况阿那烺都不需要绕背,她早已将前路的御敌机关全部打开,而在掩藏机关的绿树岩壁之上,是与蓝天白云隐于一体的龙族精锐。
【九龙镯】不是一个简单的镯子,它象征着人与龙缔结的契约,以及双方愿为守护契约所展现的信念和意志,为友人之请求不惜付出一切牺牲,也要克服任何艰难险阻的请求!
“我的龙骑士,你准备好了吗?他们将为自己侵略他人故土之罪业而遭烈焰灼烧,被焚尽一切污秽,而后直下十八层地狱!”
“不能毁灭森林。
尽可能利用地势把牧诸当年留下的老陷阱全部用上。若王部尽陷,是最好;若其无事,也算积功攒德了,帮忙把林里生灵可能要遭的罪全揽下。”
【戍河】与我互听心声,我们一路联络定点,确认王部按照地图所示线路前进,从黄河的中上游,一直前进,进入黄河上游流域,逼近源头。
一路走来,途经路上泥沼草地,而后看到河谷湖泊,不知道又花上多少时间攀登高山。
终于,在所有人满心期待的路上,我们终于到达【牧诸之地】,传说,这里是神明的牧野,天上四季星辰分管之地。
虽然十年前那无知而又懦弱的神明并没能救下所有人,但既然我逃了出来,而今又寻了回来,就肯定要与一切无法割舍之过往深刻断联的。
“越往山上走,水汽越充沛,绿林越多。我们要去的大木湖畔是否就在前方,我的阿那烺?”
王的声音仍是如此坚定,就在他身边,军师时刻对照着地图上的路线辨析方位,而负责刻留印记,传下王旨的标地兵一路轮换,未有片刻懈怠。
这毫无疑问是一支历经磨难,有备而来的远征军,如果没有我的错误诱导,他们或许真就会到达大木湖畔。但龙族的幻术向来以附雨而闻名神州,天地间未有一人一物可逃脱无根之水的彻底洗礼。
面对王的咨询,阿那烺临到阵前,不慌不忙地向他指出地狱的方向道:“就在前方了,我的王。请传令部下各人,小心来自湖畔守护者的袭击,以及前方可能出现的陷阱。
神秘的大木湖畔是一个被三界生灵宠爱的地方,那里的地面有河湖林果,最是宜居之地。那里的天空传说有神明开辟的灵境,可供【行者】旅居;那里的地面之下,传说有十座伟岸的高城,从山地的这一端到那一端。
我的师父曾说过,山之所以高,是因为塔楼之基足够深。就在世界的尽头,楼的最深处,通往地心的道路就在焰火与冰河的爱恨交织当中。”
【行者】,在我们这个时代,你可以用它指代旅行者,或是修行者,但它有着另一个无比重要的含义,在未来,这一含义或将被历史掩埋。
我们太多的人已在当下看见这一趋势:遗忘是人类不可避免的创伤,我们因此成长,亦必将舍弃些什么,方能得到通往某个未来的线索与收获。
追寻【第一个人的脚印】,来自【行者】的启示,成为【行者】,你将为观望世界最初的模样而付出一生。由于代价之苛刻,绝大多数人都希望这一概念自然地走向消亡。
如果有人为的助力,甚好。
四百米、两百米、一百米,婴孩时期被阿那荆用狼血浇熄烽火的“弃子台”已被高高的草覆盖。
别的地,草长五六厘米为常;而它,它底下垫足了尸骨,所以开出了花。
这是我第二回见这朵花,异常妖冶,绝不寻常,应该是带着志向而生的。天地日月正以时空之侵蚀消磨它的怨念。倘若它能从风吹日晒中自观天地苍生,明悟事物之质地,便可有所求。
人之精神多在于有所求,有所求,方能先有后无再有,而后知悉下一步路应当如何往前走,知悉下一个循环,自己将要扮演戏台上的哪一个角色。
“这花开得可真诡艳啊。”
路过士兵警觉地发出赞美,悉皆绕路而行。
他们是聪明的,但高明的猎人一般不会在狼群的注视下搭弓射箭,除非他需要以自身为肉饵!
去狩猎几倍于他自身之价值的丰厚奖励,比方说,眼下足有,30、60、100,大概两三百人左右的大军。
“继续往前走!一路上,不论看到什么,全部远避,保持警惕,静息而行!”
距离【牧野之地】还有不到50米,王在阿那烺的警示下发布全军告示,务必在上战场之前,尽可能地在未见敌军之踪影前,减少不必要的任何伤亡损失,而后前进,前进!直达胜利!
脚下的土地开始出现明显的质变,这是人工干预,修筑地下防御工事所造成的奇异变化,金属元素在水的作用下,与泥沙在经年累月中产生些微混合。
也许是上一任文明留下的遗址,我们在其上修筑防御工事;也许是我们开的这片地的地下第一桩。总而言之,从这开始,请放声嗷嚎吧,我那受尽苦难的阿那啊。
于心底虔诚地认服自身即将犯下的又一轮杀戮,阿那烺起身,将探查土质路况所接收的信息与王分享:“我的王,前方有大量人工修筑的痕迹,如果可以,建议绕道。”
然而,惊奇的是,他记得这里的地形,他认识这是地图上的哪儿,他是这么回答的:“我们的食物不多了,如果绕道,需要下山再择路而行。
这是对士气的极大打压,看来,天上的雨将要浇灭玄鸟的火。我们距离前行的目标还差一场雪,大雪、厚雪。”
他需要一些屏障隔绝人脚与大地的羁绊,以防我们的呼吸惊动大地的神经,使牧野之地的机括全数激活,严阵以待。
他询问我,是否知晓牧野三部的御敌工事具体在何处方位。
我以出逃时年纪尚轻,不知父辈隐秘的缘由加以回答。这也是我被允许加入玄鸟部族的原因:
我并不怨恨他们的侵略,我知道他们也想寻觅一块安稳之地;他们带着目的杀戮,为让他们的女人与孩子获得幸福生活,为让他们的部族长盛不衰。这是生命的求生本能,无可置喙。
但人之智慧与能力,天然地使人认知自身的行为与思考,使人拥有责任与底线之思维。
倘若他们因无力解决自身族群生存生活所面对的劫难遭遇,又不甘心就此灭亡,一定要挣扎,一定要反抗,为此选择将同样的灾祸引去他族,那么他们便以行为与思考间接承认了这一点缘故:
我们愿意接受任一与命运所展开的顽强抗争,正如我们过往施行所予的一般。我们为此报应心悦诚服,且赞赏,且承认,后来者继承了我们的因果,亦将授予我们永生。
机制的链条未曾停动,万物无法脱离运动,曾经的小木屋已被林木吞噬成碎片;山里的小动物呼唤玄鸟赶走了旧猎人,然后迎来新猎人。
总有人在狩猎,这繁忙的世道因此积蓄充足的肥料,而后成就丰沃之地,养出又一批动物,又一批全新的猎人!
我紧紧拖带着王在箭雨中,快速地闯过残余的被激活的机关。闯过牧野之地,我们大概折损了近50人,近50名往日里一起喝酒吃肉的朋友。
为确保尽可能多的人成功存活,为消耗已老旧不堪的机关,王选出十人一组做首轮冲锋者。他们将以自己的死为部族的生带来一线机会,他们为此心甘情愿地付出生命。
“前面的路是否好走?”
王部原地调整包扎伤口的空档,王向我和军师提出疑惑。
军师摇摇头,将地图打开,向他的王论说:“这是一条上山的通路。山体目测大概有三千多米,那一片陷阱地也就60米多一点不足80米。很难说,这山上我们还会遇到些什么。”
他的直觉无比正确。
我与【戌河】的计划是一步步地使王部减员,使到达高峰之上的人仅存有王,让他亲眼送走那些为了他的计划而甘愿付出生命的人,他的友人。
这无疑是一场更畅快的凌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