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天歌将招财纳吉唤了出来,与山河各骑一头狮子,分开遍巡宵皇周遭。
天光黯淡,目之所及一片荒芜,结界外的天与地,界线模糊,阵阵冷风侵袭更显萧索。
山河环顾四周,处处是沟壑,有些地方还冒着缕缕烟,他不禁心生悲凉。
“这边情况如何?”朝天歌将纳吉收起,迎面而来。
山河摇头:“毫无生气。”
看对方神色,不用问也知情况一样,他伸手将朝天歌带上了狮子背,苦恼道,“死气沉沉,不堪入目,我都分辨不出方向了。”
朝天歌道:“若无天劫,世间遍地皆是孤魂,那时莫说是方向了,连幽冥与人世都不能分清。”
天劫将世间洗了一遍,将种种不堪暴露了出来,不仅是罪恶,还有无知、愚妄……
山河将目光投向远处,朝天歌凝视着他的侧脸,问道:“你怕不怕?”
“不怕。只是不想再有罹难。”
“定会如你所愿!”
说话间,招财腾空经过了临阳城,昔日那座繁华大城湮灭在一片废墟中,让人触目伤怀。
山河方才没有喊停,招财匆匆而过。
朝天歌转眼看他,知道他想问什么,山河道:“天意如此,再不舍都已成往事,城中既无存活之人,又何必费时滞留?”
从此世间再无故乡,只余身旁这位故人了。
才抵千里孤邑,面前的景象就让他们瞠目结舌。
但见满地是黑色的大坑,坑中尚有积水,远观如几十个紧挨着的黑水池,荒无人烟。
“是天火所致,”朝天歌一脸肃然,忽想起了什么,“天火来时,你在何处?”
山河诚然应道:“地火熔炉中。”
朝天歌闻言一震,旋即抓着他双肩,目光好一顿打量,似检查着他有无受伤,山河欲笑又止,叹道:“这都过去多少时日了?”
“你一肉身之躯……”朝天歌的紧张不无道理,地火熔炉的火,除了熔炉其余一切都能烧为灰烬,莫说是区区一凡人之身。
山河道:“地火熔炉确实比我想象中要难以应付,而我的结界也只能撑住一时,当时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幸好,地震开了另一条逃生的道,我沿着地缝进结界来的。是以,我躲过了天火一劫。”
朝天歌似乎可以感受到冷寂的心恢复了跳动,而且心跳飞快。
他低首愧疚道:“对不起,我……”
“千万不要这么想,你要信我才是,我福大命大,死不了。”
山河扬起个笑容,但对着坑坑洼洼的地面,又收敛起了笑容。
千里孤邑大多被天火袭击,但斗幽城尚在,只是被雷击损毁了不少建筑,显然他们躲过了天火,却躲不过天雷,甚至可以假设斗幽宗的人只能保住斗幽城,而不能保整个千里孤邑。
城中不见高楼,仅剩的几座焦黑房屋,在风中发出了嘎吱声响,好似随时都会塌下来。
招财回到了手环中,山河道:“我感觉不到活人的气息。”
朝天歌正想回话,忽地神色一敛,迅速将山河带到一旁,隐蔽起来。
他动作之快,晃眼之间,山河也才缓过劲来,便在结界中息了声。
但见前方巷口落下两个身影,才一落地就打得不可开交。
“应苏葛?”山河双目紧盯着手持长短别意剑的应苏葛,有些诧异会在此地见到他。
“另一位是?”朝天歌不认得与其缠斗的另一人,此人执扇,招法利落,丝毫不落下风。
“是应苏葛的同门师弟鱼容,四年前被逐出了师门。”
山河轻声回道,此时的鱼容并非天晋东城宣城主的容貌,朝天歌自然认不出他来。
“此人也是天晋东城的宣城主,这才是他的真面目。”
“原来是他……”
“你知道他?”
朝天歌诚然道:“当初在排查诸多流派时,发现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只是从未见过他的真实面目。”
山河疑惑道:“他们来此做甚?”
隔得尚有些远,他耳力虽不差,但也只能听到些打斗声和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看山河扒着墙角,探出半个头,陷入苦思的状态,朝天歌问道:“你想听他们讲什么?”
“想,”山河不假思索道,“我与他们还有账未了。”
话音刚落,朝天歌的空心掌便捂住了山河的一只耳朵,随即一阵轻微的暖烘烘的感觉传来,待手拿开后,他竟然将周遭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也包括砰砰跳动的心声。
山河转过脸来,低下了头,将耳朵伏在朝天歌胸膛上,心跳声更快了。
“冥王也会有心跳吗?”他不禁疑惑地抬起了头。
朝天歌垂眸,低声问道:“心跳如何?”
“快,如今更快了。”
“嗯,那是你自己的心跳。”
山河微窘地转过了身去,远处那二人的声音起初还听得模糊,之后逐渐变得清晰,如同就在身旁说话般。
而待他能听清应苏葛的话时,那把短剑就已刺入了鱼容的胸膛,虽是短剑,但剑尖已没入了心脏。
鱼容吐出了口鲜血,睁大的双目盯着应苏葛那张满怀杀机的脸,强颜笑道:
“我以为你没那么无情,想不到你还真的下得了手,就如当初你赶走我,如今杀我也是毫不犹豫,我终究还是高估了你……”
高估了什么,他没有继续说。
应苏葛被他这么一说,握着剑柄的手颤了颤,本想松开,却被对方满手握住,再往心处刺进了几分。
“鱼容?!”应苏葛心间一颤,咬着牙道,“你一直怪我,可你自己又干了什么事?!”
“我鱼容与无念生早在四年前就断了恩义,你又管我干什么事?”
“可你不该将本门秘术外传,还传给了那只妖孽!”应苏葛记恨鱼容,话语间都透着冰冷。
秘术?妖孽?
山河沉吟片晌,又听鱼容恨道:“我何错之有?本门秘术?掌教何曾将真正的秘术传与你我?你倒是傻得彻底!若不是我无意间摸得些门路,再结合日常所修习得,又怎知真正的御念术并非众师兄弟练的那般?既然非他所传,那便不是他的术法!你又以何身份追究我什么责任?!”
“可掌教真人明明说……”
“应苏葛!他说什么你信什么!你怎么不用心想想,他为何处处针对我?!”鱼容的笑容里满是凄怆,面有怨色,“他是怕我毁了他一世英名罢了!”
应苏葛心里咯噔一声,突然冒出一句:“可我明明看到是你要杀了掌教,你不知道弑师是大逆不道,天理难容的么?!”
“我承认弑师这件事确实离经叛道,但他不配称之为‘师’!我杀的也是禽兽!”
啪!应苏葛不知自己怎么就甩了鱼容一巴掌,打完手都止不住颤抖生疼。
忽地,他被鱼容一掌推了开去,踉跄了几步没跌倒,脸上还挂着迷茫。
鱼容双目红得似要杀人,他兀自将短剑拔出,鲜血淋淋。
“今日,我就算扒了一层皮,我也要你看清楚你们口口声声喊的掌教,到底有多么禽兽不如!”鱼容说话间,扯下了身上衣。
应苏葛瞳孔骤然一缩,一下怔住了。
山河忽地转回了身来,他好似看到了什么,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而事实上,听到的话才让他心跳加速。
他只听到鱼容满心悲愤地道:“好好看看你那个掌教,在我身上留下了什么!我就算是洗脱皮了,也洗不掉这些恶心的东西!你说这是为人师表干的事吗?!”
“你、你为何……不告诉我?!”应苏葛的声音在发抖,心间怔忡不已。
“这么多年了,你给我解释的机会吗?最让我难过的是,你还让我自证清白,我怎么证明?难道要我当着门中所有人的面,脱衣自证清白么?那时还清白么?倘若我真豁出去了,你们难道不会说这是我一面之词,是我信口污蔑掌教么?何况掌教彼时已发了疯,连你都不信我,我还指望何人会信我?!”
鱼容声音并无力道,却震人心肺,他心上的伤口不停淌着血,开始站不稳跌落了下来。
应苏葛慌地箭步上前一把抱住了他,忙不迭地将散落的衣裳往他身上盖,痛心疾首道:“对不起,对不起……我错怪你了,是师兄没用,保护不了你……”
山河听得双眉深锁,朝天歌定定凝视着他,一语未发。
鱼容凄苦一笑道:“你真是可悲,和我一样可悲。你曾千百般取悦于我,我又不傻,自然明你心意,可我还未来得及回应你,便出事了,我如何说得出口?这盆冷水浇灭了你的热情,你毫不犹豫选择了相信掌教,让我不禁怀疑,你是否也和他一样……”
应苏葛胡乱点头摇头,他心乱了,全然不知自己在接受一个什么样的事实。
“当年我离开了无念生,整个扶姑城我都待不下去了,处处被人诟病,落得个大逆不道的骂名,我含恨离开了扶姑,一心想要报仇,要将自己所受的屈辱加倍奉还!
你说我投靠邪派?传术于妖孽?是啊,我怎能不知。可妖孽至少能够助我完成心愿,让我活得还像个人……事到如今,我只恨自己没法亲手杀了那个禽兽……”
听到这里,山河幡然想起,那日在千里孤邑也曾碰见鱼容和红绸娘在一起,当时还不明所以,如今应苏葛口中所讲的妖孽也必然是红绸娘了,那么秘术是指……
“难道红绸娘所使的根本就不是什么遣灵术,而是与遣灵术相似的御念术……”
山河低喃着,忽然耳垂一痒,他下意识一缩身,诧异地看着朝天歌悬着的手指微微抖了抖。
如此熟悉的动作,让他傻愣半晌后恍然大悟,倾身上前一把攥住他的手指,道:
“好啊,朝天歌,我怎不知你老早有这种心思了?自我出鹿无开始,吾名便一直是你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