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息师父说过“人外有人”,不仰起头,便看不到高人的脸……
朝然心内的暗涌,山河自然看不见,但似乎能感受到一二。
他那令人无法无视的眼神,透着显而易见的倾慕,让山河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愉悦感。
离开了不厌山,途径一处小溪,山河将他放下,还未开口,但见他一落地便施礼表谢意。
山河见他行礼,忙不迭地回礼,却也没注意他行的是男子揖礼。
“多谢……哥哥搭救!”朝然清越的嗓音,悠扬动听。
“哥哥?”山河心头一亮,有些讪讪然地挠了挠头。
怀息师父曾言,同辈年长者称为兄,莫非错了?
“……若有失礼,还请见谅。”朝然微窘,随即又是一躬身。
山河立马解释道:“不不不,不失礼。只是第一次听人这么叫,有些不习惯罢了。”
兴许还是得多听,方能习惯。
“那……我该如何称呼……方妥当?”朝然微低着头。
“呃,其实不必拘礼,怎么都行。我叫山河,若你乐意,也可以叫我哥哥。我见你应尚未取字,不知你……”
“朝……”朝然忽地抿了唇,对后尘师父日夜教导的世道人心有所顾忌,可看对方也并非恶人。
就在他迟疑的片刻,山河顺着口接道:“妱?”
“啊?”朝然有些恍惚,转而揖道,“救命大恩,被泽蒙庥,没齿难忘!”
怎么就揪着这个不放……
山河有些无奈,实言道:“我也就是路过,顺天意而为,于你无恩,”看他有些不解地微蹙长眉,便又转口道,“当然,我也不是怜悯何人,只是他们有悖天道,让我不爽了。”
朝然举止间流露出对他的敬意,让山河稍稍正经了起来,问道:“你刚刚,怕不怕?”
这话让朝然想起适才险些被献祭的一幕,仍心有余悸,回道:“有些怕,好在都过去了。”
“他们为何会选中你?”山河有些好奇问道。
对此,朝然直言不讳:“以人祭神,天理不容,我拦了他们的路。”
山河眉头微拢,问道:“那你可有想过拦路的后果?”
“不曾细想,也不容细想。”
虽然怀息师父说,凡事三思,量力而行,可那一瞬他真的就没多想,只觉得这样不行,便冲出去了。
如此年纪胆识过人,还能明辨世间的浑浊与假象,分得清是非善恶,实在难得。
山河瞬时对他刮目相看,知他果然不是庸众之一,茫茫人海,如斯清流,堪比“醒人”,而在他看来,已醒之人与那“神”在某些层面上并无差别。
山河有些佩服自己这双明察秋毫的眼,能在人群中一眼就望到了与众不同的她。
心思飘忽好远,终于说回正事,他问道:“你家住何处?我送你回去。”
朝然微愣,想到那远山上正面壁的师父们,他们可不喜有人打扰,思量片刻方抿嘴道:“我……无家可归……”
他低眉流视,不敢直视对方,毕竟是说了谎。
后尘师父说“逢人不可全抛一片心,且留几分余地给自己,言语也当如此”……
朝然心路曲折,即使对方看起来坦荡,也不似图谋不轨之人。
见他缄默,山河索性换了个话题,道:“那你可有想去的地方?”
朝然顿了下,摇了摇头,其实他想回山里去,但既然已说了无家可归,那便不能当着人家的面又说回去之类的话。
不能实言相告,还需圆谎,果然很难啊。
他有些后悔下山了,还说了平生不曾说的谎言。
对方的犹疑与茫然,让山河又一次挠了挠头,忽地,他脑际灵光乍现,喜问道:“你去过孤西之域吗?有着一望无际的沙漠与呆头呆脑的骆驼。”
朝然暗想自己常居深山,似个世外之人,未曾见识世间万象,却在后尘师父的描述中幻想过人世的模样,大多不太平与险象环生。
但看山河那兴奋的样子,想必是个好地方。
他实话实说道:“未曾听闻,不曾涉足。”
“那你想不想去看看?我可以带你去骑骆驼。”山河神采奕奕的双目眨了眨。
朝然垂下目光,长睫下扫上扬,嘴角两边各弯出一个小小的括弧,道:“好!”
山河一瞬被他的笑容折服了,脸上闪过片刻的痴呆状,随即顾左右而言他:“我去洗洗脸。”让自己清醒清醒!
说着,逃也似的到溪水边,蹲身挽袖捧水。
去那里要先洗漱么?朝然不明所以地跟着挽起袖子,走了过去。
山河捧起一把水洗脸,清凉舒爽,果真清醒了许多,再捧水时却看到水面倒映的身影,鹄峙鸾停,随着波纹漂荡,实在赏心悦目。
他自幼锦衣玉食,也是被精致熏陶长大的公子哥,尚未成年便惹全城红娘蠢蠢欲动,争着为其物色良配,实在见过许多美姿容,不足为奇了。
可如今见朝然,竟让他如沐春风,或许真是欢喜吧,他不敢细想。
而其父山北寻与其母曲思满,把关也甚严,倒不是对姑娘家的要求高,而是认为自己的儿子尚未经过人世的锤炼,还未能独当一面,如此草率成家立业,怕只有祸害他人的份。
憧憬自由的山河,十分认同父母亲的做法,于是乎一晃便晃荡到了弱冠之年。
这年,父母亲借外出经商历练之名,带着他意思意思地周游了一圈,以便回来谈婚论嫁。
得知父母亲是这般心思,他也不戳穿,一路安分守己地跟着去开开眼界,其实心里早已盘算妥当,若一回城遭父母催婚,他也有充足的理由来说服他们……
就在他呆愣的片刻中,朝然已掬水上脸,将脸上的妆容抹洗净了,扬起张带着水珠的净白的脸,对着山河,道:“此水清冽,可饮?”
山河回过神来,刚想阻止,谁料他自顾自捧起水来就往唇边送了。
好似适才那一问,只是对他打声招呼罢了。
山河无奈笑笑,道:“神人吸风饮露,区区山泉之水有何不可?”
“……人又怎能与神相提并论?”朝然将衣袖放下。
“并无区别。”山河小声地嘀咕了一声,不曾想,对方那不加粉饰的脸,比他见过的山水还要清秀。
清风吹起心间波澜,他下意识摸了摸腰间挂着的面具,顿有了个主意,道:
“经此一番,已有多人认得你,而这一路,又不能让你随我风餐露宿,难免投宿客栈,是以,还得委屈你将面貌遮起。”
朝然一听,确实有理,何况自己下山也不想惹是生非,此事纯属巧合,若是因此将事情闹大,传到师父们耳朵里,也着实不好。
但显然,他并没有意识到,其实此事已足够大了。
“我本来有一帷帽,只可惜……”朝然面露难色。
山河趁机递出了他的面具,诚恳道:“若不嫌弃,可用此面具。”
朝然看此面具,又浮现了山河救他的那一幕,抿唇浅笑,接过手道:“多谢。”
他是初次见到面具,是有些紧张与兴奋,摩挲了下戴上,兴许是脸骨骼还未长开,面具显得有些大,戴上去松松垮垮的。
他有些难为情地摘下来,道:“大了。”
“我帮你戴?”山河轻声问道,得到朝然允许后,他将自己头上的一截发带拆下,穿在面具上,帮他戴上了。
虽不十分贴合,但比之前稳多了。
朝然摸了摸脸上的面具,眸中的澄澈似乎能映出天光云影般。
与其说怕被居心否测之人认出,带来麻烦,倒不如说怕自己把持不住,对其不利。
有此面具阻隔,至少能让山河放荡的心稍微收敛些,目光也变得矜持多了。
他自认为对这样一个心地纯洁如玉的小姑娘有非分之想,实在很可耻。
是夜,山河带着他住进了客栈。
朝然看山河为他铺床又送水,没一刻停歇,第一次被人如此照顾的朝然,心里有一丝紧张,他不好意思道:“这事本该我自己来做。”
“举手之劳,不必客气。”山河以为自己并非无事献殷勤,而是寻找一种更好的相处之道。
“我看着挺干净的样子,他们应该有经常收拾。”
就如同自己给师父们整理房间一般,看起来干净清爽,为何这人还要再清理一遍呢?
山河十分老道地捧着被子掸了掸,将声音压小了道:“只是看起来是整洁罢了,要让自己住得舒适,还是得亲自动手。”
他说得煞有介事,实则自己衣食住行多数有人伺候,被照顾长大的人,何时照顾过他人?
这也是他第一次亲力亲为,就算是平日里住店,也绝无今夜般讲究。
朝然赞同他所说的,毕竟自己同师父们生活,也都是事必躬亲。
“多谢!”朝然都不知该如何感谢他了。
山河利落整理完毕,看他还带着面具,便道:“若无他人,你可以将面具摘了,戴久了也不自在。”
“我帮你吧。”山河站在他面前,伸手绕到其后,盲解开结。
朝然定定站着,发现原来自己身长才到对方胸口,兴许再过些年,自己也能同他一般高了吧。
佯装着心无旁骛地拿下他的面具,谁知他正专注地看着自己。
山河有些青涩的眼神随即闪躲开了,匆匆将一张被褥抱到坐席上,道:“时候不早了,快歇息吧。”
朝然愣愣地看着他,明明有张足够大的榻。
怀息师父只教男女有别,不杂坐、不同食、不共寝,可并无教该如何把握男子之间往来之仪的限度……
他自六岁起,便习仪礼,却并无多大机会实践,面对的师父皆是长辈,同辈间的相处还是初次。
既然比他年长的人率先如此做,是否就表示此为正确的礼数?
他不解地问道:“哥哥介意一起睡么?”
山河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栽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