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光蛋悠悠飘了过来,照在这把匕首上,准确来说这是把弯刀——
古朴的刀鞘刻着奇怪的纹路,不知用何种材质制成的鞘,软韧得来透着点幽光。
护手柄上倒插了一片弯刃,弯刃刀锋向着刀身,护住手的一面是钝的,向外的一面却是锋利的,攻守兼备。
玄色刀身如饮血,是双面弯刃,且上面绘有张狂的奇怪图案,他必定见过,至于在何处见过,他一时想不起来。
但这一定是把非比寻常的匕首!
山河内心狂跳不止,面上却还强装淡定。
见他愣了好一阵,朝天歌道:“用它总比用木棍的快。”
“可这匕首看起来很金贵,不能就这么糟蹋了。”山河有些迟疑,内心已有个惊世骇俗的猜测。
“不金贵,较人手能干些粗活。”
听朝天歌的语气,就如同在路边随意捡来的破烂货般。
如此不珍视,便不是他人相赠,或有可能真是捡来的。
山河郑重地接过匕首,鞘冷刺骨,仿若外张着肃杀之气。
但出乎意料的是,握到刀柄上,却是温热的,如同被握在掌心很久,又无缝交接到他手上般。
用如此好刀来挖土,真真是大材小用了,他平生第一次见它真容,一见面就让它下地干活,山河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而这刀在他手里就如同有了生命般,无论多硬的土,在它的凌威之下,都化作了一摊软泥,甚至还主动开道。
山河一面如获珍宝地小心翼翼握着,一面又抑制不住兴奋大刀阔斧地挖坑,这种心情也实在诡异得很。
朝天歌欲上前帮手,山河忙道:“等等,我自己的坟还是自己来挖好,你这手不应干挖土的活。”
山河倒是忘了,朝天歌在成为大祭师之前还是搬砖挖石的呢。
被他这么一说,朝天歌自觉后退了一步,或许底下真埋了什么宝贝,是他碰不得的,是以,山河也不用自己那移山填海的本事。
站在他的坟前,朝天歌注视着碑上那些坑坑洼洼的刻痕与深浅不一的文字,不禁想,这人到底是在何种情境下给自己掘坟刻碑,是悲愤?崩溃?亦或是几近绝望的颓废?
他欲知又不忍问,答一遍岂非又要回忆一遍?
稍顷,山河从坑中抱起了个大木箱,一刀挥下,木箱裂成两半。
朝天歌这才知道,原来他埋的东西是酒,两坛被碗扣着的酒。他侧首探眼,坑中还躺着几箱。
山河郑重地将匕首双手奉还,问道:“这匕首可有名?”他有意注视着朝天歌双眼。
见他只是将视线自然转到匕首上,淡定地接过手,平平道:“三涂。”
果不其然!!!
但即使早就猜到,他还是觉得不可思议,毕竟朝天歌对此宝贝冷漠成这般,实在匪夷所思。
“它就是三涂?!就是威慑幽冥众生的鬼刃三涂?!”山河把适才压住的震惊释放出来了。
朝天歌眸现诧异之色,鬼刃一事,山河又怎会知道?不过片晌,他也想明白了。
“若悯告诉你的?”朝天歌轻声问道。
山河点了点头,趁机又问道:“你怎么会有三涂?”
自无人客栈出来后,对于朝天歌如何得到三涂这个问题,他想过不止一回,如今时机难得,他定要问个所以然。
朝天歌淡淡回道:“一觉睡醒就有了。”
“一觉……睡醒?!”山河怎也料想不到会是这种答案,就算他要扯谎,好歹也扯个靠谱些的吧?
朝天歌一脸诚笃,但被他如此反问,自己似乎也茫然了。
那真的是比捡的还要离谱,这不是天上掉下的馅饼么?
难不成鬼刃之主趁他熟睡之际,将刀送到他榻前?!
山河傻笑了下,道:“如此缘分,真应好好珍视。”
这把挖土的匕首,还真如他一般纤尘不染。
朝天歌颔首,指尖拂过刀鞘,鞘身一转,山河才一个眼花缭乱,整把刀就失了踪迹?
略过他惊咦的目光,朝天歌侧首问道:“这是何酒?”
山河抱起一坛,笑道:“这是忘忧酒,但凡饮之皆可忘忧。”
原来这就是忘忧酒!
朝天歌定定看着:“这是你酿的?”
山河讪然一笑,有些难为情地点了点头。
朝天歌不动声色地压下了心间的期待,看他将酒封启了,喉头不觉滚动了下。
酒坛里散出一股清爽之气,轻盈的桃香带着丝酸甜,让人一闻则润了口,似乎并不张扬,香味尤为独特。
山河挑了挑眉,问道:“是不是吾名跟你说了什么?”
他这才想起了那个负气离开的木头来,想它该不会什么事都跟它的主子说了吧。
朝天歌微蹙额,不解地看着他。
“你没有见到它?”山河眉头一皱,旋即要通感。
朝天歌立即道:“见到了。”
微感不妥的山河还是当面收了手,试探问道:“那它……”
“留守小筑。”
“也好,找点事给它做,省得它乱想。”
山河这才放心下来,殊不知真正乱想的人是他自己。
倒出了清冽一碗酒,他走到坟前,以酒酹地。
“阿爹,阿娘,孩儿敬你们,”他再倒一碗,“孩儿不才,得大曲酒师亲授,酿得这忘忧酒,口感如何,还望爹娘品尝后,托梦告知。”
第三碗酹地:“祈愿爹娘饮了这三碗酒,不论何时,身处何地,皆快乐无忧!”
酒坛中映出一弯月影,山河倒出两碗酒,月影又跳到了碗中。
“大祭师能饮酒么?”他怕大祭师的身份会有忌讳,随即补充了一句,“忘忧酒是素酒。”
即是说,这酒并不烈,且为粗酿,不扰心性。
朝天歌原本还有些迟疑,经他这么一说,便接过了碗。
两人靠着软绵绵的乱子草坐下,穷光蛋散着微光悬在二人中间。
朝天歌轻抿一口,忘忧酒入口沁凉,微微冷意一瞬提神,随之口感圆润温和,虽酸但不涩,清甜却不腻,似乎生来温柔,暖意在喉间徘徊,慰藉着忧虑苦涩中的人。
山河笑意浅浅地看着他,迫切想从朝天歌的神情中,得到一丝丝认可。
一口饮毕,朝天歌斜睨了一眼山河碗中的酒,看他似乎一口未沾,便将碗移了过来,两碗轻碰,又移开了。
山河愣了愣,随即解颐含笑也喝了一口,眼角余光窥视着朝天歌,见其又浅抿一口,他一开心就灌了一大口。
这忘忧酒确实不错!
有些甜滋滋的,是存放太久的缘故吧。山河暗自思量。
寒夜中微醺,酒香并非浓郁,却能让人双眼朦胧,山河前臂撑地,有些慵懒地斜躺下来,叹息道:“你可知我为何要盗招魂鼓?”
朝天歌恻然而视,点了点头,轻声提醒道:“已投生之魂是无法招回的。”
“我倒希望如此,”山河神色黯然,“可是,高人曾说过,我阿爹阿娘的魂无法投生……”
朝天歌眸间浮现一阵失落,疑惑道:“高人?”
“就是那位三百多年前,让我找招魂鼓的人。”山河目光在暗无边际的夜色中逡巡着,又喝了口酒。
朝天歌怔住了,三百多年前就有人知道招魂鼓的事?甚至让山河从那时起就开始找鼓?
时隔多年,山河即使知道再也招不回,仍对招魂鼓心存执念,甚至不惜为此丢了性命,岂非绝望的坚韧后劲在作祟?
“我不知高人为何帮我,甚至不知他姓甚名谁,但我一直觉得他既然知道招魂鼓,那必定知道制鼓之人,”山河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他认识朝然。”
他本不打算透露那段过往,可这酒一下肚,就想一吐为快。
朝天歌面带忧色,他竟不知山河与朝然有如此深的因缘。
山河转眼看向朝天歌,喃喃道:“你说高人所言是真是假?”
他不好下定论,但看他这般,朝天歌缓缓道:“唯有用招魂鼓一试便知。”
山河立马端坐好来,他千方百计地想让朝天歌帮忙无果,本以为再求无望,岂料,朝天歌竟主动开口用招魂鼓一试。
他小心翼翼问道:“当真可以如此?”
朝天歌回望以坚定的目光,点了点头。
山河眸中含泪,眼梢半带喜色,心头的大石背了这么多年,总算要落下了。
他没再言谢,倒了一碗酒,还给朝天歌的碗小心地满上。
话锋一转,山河问道:“你招魂溯源,朝然之事想必你比任何人都清楚,可否告知一二?若你觉得不便回应,那便不答。”
谈及朝然,朝天歌的神情夹带着一脉山河看不透的情愫,那是疏离么?
“呃,罢了,你当我没问吧。”山河心里似紧绷着一根弦,或许对于朝天歌而言,议论先祖确实有些大不敬吧。
朝天歌又浅抿一口,脸已有微醺之色。
山河侧首深看他一眼,闷一口酒,又躺了回去,悠悠道:
“我家世代经商,也算是名流世家,从我阿爹这一辈开始修炼仙法,怪我不长进也学不到阿爹几分本事,修了这么多年,也还是个半吊子。不像你,这般年纪就有这么大的造诣,定是天赋异禀,修行也必定有诀窍,不知是否可指点一二?”
山河半拉家常的套话,朝天歌早就看透他了,却也顺着他的话接了下来。
“你我奉行之道有所不同,所修之术大相径庭,修炼方法自然也不同……”
“那你奉行何道?修的是何术?”
“你尊无情道,修的是通神术,我尊天道,修的是通幽术,不可相提并论。”
“通幽术很难修吧,这世间除你之外,还有何人会通幽术?”
朝天歌似在斟酌着他的话,沉思片晌,不疾不徐道:“不甚清楚,不过,人外有人,应是不少。”
“这样啊,”山河见他目中神色似有变化,缓缓躺下,又问道,“通幽术一般人可修么?你看我如何?”
知他这话是在开玩笑,朝天歌瞥过来一眼,那眼神似乎在反驳:“你不是一般人。”
山河哈哈一笑,道:“开玩笑,别那么认真。”
朝天歌自顾自又喝了一口酒,似乎有些微嗔。
“你爹娘很厉害吧?”否则不会生出如此举世无双的大祭师来。
山河的话题从来转得毫无方向感,朝天歌微愣片刻,或是忘忧酒的作用,他有些醉意,无声一叹道:
“听闻父母修仙道,云游中结缘双修,同时羽化飞升。”
“当真是神仙眷侣!”山河羡慕不已,但朝天歌为何用“听闻”二字,难不成……
“你……见过你爹娘吗?”山河微微坐直了起来,见他好似面上覆着一层寒霜,暗暗扣紧了手中碗。
朝天歌目若幽潭,不见一丝光采,须臾,他摇了摇头。
如此有仙缘的背景,可惜了……
山河不由得慨叹,但又觉这般揭了人家的伤疤,实在有些唐突。
穷光蛋低矮下来,照得朝天歌目光有些迷离。
“朝天歌……你醉了……”山河抿了抿嘴,温声提醒。
“嗯。”他略感疲乏,用手肘拄膝,支着额,幽幽地朝山河看去。
山河一愣神,咽了咽口水:“不喝了吧,休息下?”
“嗯。”
想不到他竟如此不胜酒力,山河注视着他良久,不断提醒自己:这是在爹娘坟前,不能乱来!
可见他喉结滚动,唇瓣透光……
山河把持不住,竟萌生了一个大胆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