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彻底怔愣住了,他的生辰怎会出现在此?
即使如今生辰之数已非绝密,可十年前是何人为他建的长生殿,还立了这么个长生碑?
且偌大的殿中就立一块碑?
为人修殿立碑祈福,若非亲人好友,也绝计做不到此份上。
但他在世多年,所谓亲人皆死绝,所谓朋友也无几个掏心挖肺,即使有也不知其生辰。
再说十年前,他远在孤西之域,又不曾于他人有恩,与上幽城中人更无交集……
诸如此类种种,不得不说凭空出现的长生碑实在让他如堕雾中。
即便往前数几十年,他认识的人中也多数是萍水相逢、点头之交,断不可能有待他如此的。
不过,他倒想起了哑姑娘来,可是哑姑娘常年居住在临阳城,连临台地都不曾出,更别说是来上幽城这边了。
再者,如此浩大工程,又岂会是一个姑娘家做得了的事?
山河百思不得其解,转向朝天歌,他却神色凛然,一声不吭。
“朝天歌,我有一疑,”山河咬了咬唇,“立长生碑可须要付出什么代价?”
“不须要,”朝天歌的面色有了一丝微妙变化,“为人祈福是善举。”
“快过来看!”庄胥突然喊了一声,也不知他何时逛到身后去的。
二人转身,循声而去,拐进角落一道小门,此间晦暗无光,潮湿的气息盈满室,与外头的金碧辉煌有着天壤之别。
但见庄胥站在一案台前,借着点惨淡的光,映出他脸上的凝重之色。
定眼见案上立着一块无字牌——
牌位上悬一盏青灯,下放一盏青灯,牌位前置一香炉,炉中倒插三支香。
如此奇怪的祭法,光是看着都让人有些心悸。
山河下意识地向朝天歌望去一眼,见他盯着诡谲的香案面沉如水,也不由得担忧了起来,于是轻问道:“这又有何说法?”
庄胥也看向他,目光索求着解释。
朝天歌低沉的声音道:“此为倒香祭,是最恶毒的一种祭法……这不是祭祀,而是‘诅咒’。”
“恶毒”一词道出,山河与庄胥齐怔住。
再听“诅咒”,山河心里更是一阵忐忑,他可是对此心有余悸,忙不迭追问道:“那会如何?被诅咒之人会如何?”
看他那般惶惑,朝天歌的目光淡柔了下来,诚然道:“在世,生不如死,死后,入万劫不复之地,生生世世饱受折磨,不得投生,不复出世。”
庄胥咽了一口唾沫:“此法果然够恶毒的,那得是什么弥天大仇,才能下如此重的诅咒?”
山河听着听着眼圈有些湿润了,他盯着那块无字牌位,喃喃道:“幸好上面并无名字。”
如此一来,也就无人受诅了。
朝天歌欲言又止,庄胥却道:“会不会和长生碑一样,此牌位也动了手脚?”
山河旋即看向朝天歌,见他有所迟疑,便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问道:“会是这样么?”
朝天歌垂下目光,道:“我知道了。”
语罢,抬手一挥。
果不其然!
那牌位上真就多出了些字来,也是一组生辰八字。
朝天歌脸色倏忽一变,瞬时抹掉了生辰,再一挥手掀翻了整个香案台,霎时香灰满地,无字牌也断成了两截。
山河二人登时目瞪口呆。
“朝天歌……”山河恍恍惚惚的,直愣愣看着他,“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朝天歌面上一阵黑黪黪,攥得紧紧的拳头,忽被一只手握住了,他才回转神来,却没有挣脱开去。
“那是何人的生辰八字?”山河注视着他,平和地轻声询问。
朝天歌收敛了阴郁神情,避开山河的视线,道:“此牌位既然有主,便不能留着祸害他人。”
他言之有理,可山河心里惶恐,他一定知道些什么,却刻意隐瞒,那股压抑愤恨的气息,隐隐在爆发边缘。
庄胥心下暗诧异,听闻宵皇祭师素来秉节持重,这般心浮气躁倒是与传言不符。
朝天歌眉梢眼角透出的愤怒,顷刻间被杀意替代,若此刻对上他的眼,便有种被千刀万剐的感觉。
山河只是默默攥着他的手,定定注视着他,也不问了。
此情此景,庄胥觉得自己有必要说句话,来缓解一下如此怪异的气氛,于是清了清嗓,问道:“那条大蛇,带我们来此作甚?”
山河顿了顿,回道:“此地有出口。”
“事不宜迟。”朝天歌算是彻底抑制住了躁动的情绪,山河才将手放开,讪讪地接道:“对,是要赶紧离开此地。”
说着,率先走出了小道门,径直朝长生碑走去。
“你做什么?”朝天歌见他要推翻长生碑下的大鼎,急出声阻止,“住手!”
一瞬闪到他身边,按住他的肩头。
山河抱着个大鼎,有些置气道:“留着它作甚?我看这个长生殿也毁了算了。”
“不行。”庄胥后脚跟过来也应和道。
“怎的不行?”
“毁了我们就不出去了,再者,万一有人误打误撞进来了,出不去岂不是坏了事?”庄胥的理由很直接。
山河看向朝天歌,问道:“你也是这么想的?”
朝天歌却摇头道:“长生殿与城隍庙一样毁不得,城隍庙存在的一天,功德即在,无有损坏,生生世世立着,你便生生世世都受益。”
“方才你也看到了,长生殿中为何还会有倒香祭那样的东西?立长生碑之人是心怀善念还是居心不良?建此殿的目的和意义又是什么?”
山河接连几个问,把朝天歌和庄胥都难住了。
“既然它们同时存在长生殿,那么就让它们连同长生殿一起毁灭。”
“兴许,是惩恶扬善……”朝天歌淡淡说了句连自己也不确定的话。
“惩恶扬善?何人是善,何人是恶?何人可下定论?是非善恶皆有定数,凭什么让他人干预?那用恶毒手段惩治恶人的,本身与恶人又有何区别?再说了,我根本不想要长生,我要这长生有何用?!”
山河说得心跳气喘,眼也红了一圈,他无意对着他们发火,只是想到那诅咒,他心里便不甚痛快,甚至生出种罪孽感来,久久不能释怀。
站在天机者的角度,庄胥实在赞同山河的说法,天道公允,自会给世人一个判定,倘若有人假天道之名,行背道之事,终究会适得其反。
但眼下,他不好多说,毕竟这是当事人自己的意思。
山河此番话若是放在过去,朝天歌定当点头称善,可如今,他一改往日的雷厉风行,变得顾虑重重,尤其涉及到“长生”,他似乎很小心翼翼。
“不能毁。”朝天歌一字一顿,目光坚定地注视着山河。
“你觉得这是对的?”山河眸中夹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你是大祭师……”
他将接下来的话咽了回去。
这一句将说未说的话最致命,作为大祭师,他更应尊天地之道,不可逾越,不可背道,传承才是长生之根本大道……
朝天歌微怔,缓缓松开了按住他的手,道:“你想清楚了,就好。”
他后退了一步,语气和态度都作了妥协。
山河见此反倒冷静了下来,沉吟道:“或许庄胥说得对,真毁了长生殿,我们就都出不去了,还是想办法出去了再说。”
这么说着,他就将倾斜到一半的鼎放稳了下来。
朝天歌微微松了口气,悬着的心有了短暂的着落。
三人在殿中寻找可能帮助他们出去的线索,起初叩叩墙壁,踏踏地砖,最后甚至动用了开玄窍与窥阵术,都无济于事,似乎通道根本就不存在般。
见朝天歌一直盯着那几个大字不放,山河好奇问道:“你有何想法?”
朝天歌道:“想出路。”
这话不假,山河却抿嘴笑了,道:“你可有想过,万一都出不去了,你打算怎办?”
朝天歌认真道:“一定会出去。”
“我说的是万一,万一我们都被困在此地了……”
“不会。”朝天歌语气甚为平淡,山河努嘴调侃:“真是一点情趣都没有。”
闻言,朝天歌淡淡瞟过来一眼,道:“但凡立碑设牌位,都有祭器供品,此处神坛既无香烛花果,又无祭器,那便只有跪拜可表虔诚之心了。”
说着,他便后退了一步,掀衣欲拜。
“诶等等!”山河急忙将他扶住,“这玩意承受不起你的跪拜。”
“那我来!”在后头默默听着的庄胥走上前来,也准备跪拜。
显然他们皆认为如此这般,能让他们找到出路。
“慢着!都不许跪!要跪也是我自己跪!”山河将朝天歌推到一侧,正欲下跪,反被朝天歌拉住:
“你对它不屑一顾,心里便生不起恭敬心,又如何做到虔诚跪拜?”
此话一出,山河哑言了,毋庸置疑,他确实对这长生碑没有什么好感,看向同样噎语的庄胥,顿觉好笑。
朝天歌看他这般态度,颇为无奈,将他拉到身后,仰头瞩目长生碑片刻,掀衣下跪,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一阵暖意直达肺腑,心中的阴郁一扫而空,山河抿了抿嘴,不知觉湿了眼眶。
这个人在跪拜他,即使他很不想承认这个长生碑就是他。
但此人可是苍松翠柏般有着才高行厚的大祭师啊,他怎么受得起呢?
最后一叩头,轰隆一声巨响,整个长生殿似乎都颤了一颤。
三人面面相觑,冲出了殿外。
果不其然,暗河赫然一分为二,中间出了一条二丈多深的道,有台阶可抵长生殿,河水哗啦啦灌入中间道两边的深涧里,实在壮观。
这就是所谓的“心诚则灵”了!
山河一脸感激地看向朝天歌,不禁想他到底有多虔诚才能叩出这条道来。
三人顺着道下下上上,半晌后,终于感受到阵阵刺骨的寒风了,那是从洞口涌进来的,夹带着雪花。
他们一出洞,洞口就闭合上了,且丝毫看不出是个洞口的模样。
山河扫了一眼四周,惊觉此处竟是城墙下的城隍一角,难怪无人发觉。
这时,点点银光从头上呼地绕过,似飞雪透光。
“银色的小鸟!”山河不由叫道,声音里头透着兴奋。
庄胥还不明是何物,但见朝天歌抬起了手,两只知悉鸟相继落在他手指上,之后就被他拆开了。
山河愣了愣,就这么……拆了?
他至此才知,原来这是一种传讯的纸鸟,想来朝天歌的消息如此灵通,也少不了这些鸟的功劳了。
见他面色沉重,山河也收敛了表情,郑重其事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朝天歌收回目光,平平道:“我要回去一趟,处理些事。”
“可需帮忙?”
“不必,祭祀之事你帮不上。”
“说的也是。”
朝天歌说走就走,将掖在颈下的那方巾又拉上蒙住了脸,看了他一眼就转身离去。
冰凉透骨的雪花纷纷扬扬,很快就落满了肩头。
“朝天歌!”
山河追了上去,带着腆颜,愧侮交加道:“之前的事,对不住。”
他终于还是坦露了心里话。
何为“之前的事”,自然心照不宣。
朝天歌羞于出口,他原以为对方能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不曾想还是提及了。
这回加深了他的印象,难免又一阵面红耳赤,好在蒙着面,不然更加无措。
况且,该说对不住的人,是他才对。
见他没有答话,山河又低喃了一通有的没的,朝天歌只是默默听着,倒不知他听多听少,只见他长睫颤动,双眸似乎被风吹进了雪花,湿润清透。
末了,山河道:“为了避免傀儡人扮成我混淆视听,我们还是先通一下暗语吧。”
“……”
“真的,万一他找上你了……”山河一脸认真。
朝天歌道:“我能分辨出来。”
此言一出,山河先是一愣,随后心中一动,欢喜之情溢于言表。
庄胥远远看着,朝天歌掠空远去了,山河好久才走了回来,神情有些落寞。
“庄胥,在长生殿中,你有没有看清那牌位上的字?”山河忽然问道。
庄胥皱了皱眉,摇头道:“太快了,我来不及看清。”
“我记下了。”山河蹲身下来,表情有些严肃。
“……”
若非他拢眼聚神,也不能在朝天歌毁掉之前记下。
他将那八字一笔一划写于雪地上,然后一脸庄重地看着庄胥,道:“你能算此八字是何时的么?”
庄胥虽非精通此案,但也略知一二,他移过眼来,掐指合算了半晌,越算神情越不对,直至面色惨白。
“怎么说?这到底是……”山河眉头轻蹙。
庄胥想再次确认:“你确定不会看错?”
“我确定。”他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此人,或生于……三百多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