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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刚泛青,柳步筵就已候在霓雀庄的门口,一身靛青袍子浆洗得挺括,袖口团花暗纹在晨光里若隐若现。

铺子开在长洛地价最金贵的东市,与兴宁坊隔了两条街,旁边挨着的是薛照峨在打理的香丸铺,左右都是达官显贵。三层铺楼的飞檐下,悬着“霓雀丝绸铺”的匾额,一楼是各式的衣料,绫罗绸缎流光溢彩,二楼是成衣,男袍女裙交叠如岫,三楼则是试衣的厢房,既有持着铜剪子的老裁缝师傅,又有捧着鎏金菱花镜试衣侍女。

巳时,金成寅与柳若蘅在霓雀庄门口下了车。

“王世子、世子嫔莅临,霓雀庄蓬荜生辉。”柳步筵上前迎道。

尽管日头明媚、金芒灿灿,但在柳若蘅眼里,那煌煌天光落在兄长身上时,却似被什么无形之物吞噬殆尽。

“听说柳庄主因为我们,竟阖店一日,倒是我们唐突了。”

“承蒙大将军提醒,为了王世子与世子嫔的安全,莫说是暂掩店门,便是要拆了这雕梁画栋,在下亦会递上榔头。”

谄媚。柳若蘅眼波横掠,终是绷住了自己的笑声。她脚底轻越门槛,店内暖香扑面,熏得她从耳根一路酥到心尖去。铺子里千匹锦绣列阵——沉香瑞鹿团花锦、馥桂对羊绸、喜鹊含花缎、如意牡丹宝相花团绫,银红底、宝蓝底又或茶色底的锦缎像要漫出展台来。

柳若蘅却在边缘捡了一块鱼师青底的十二云水纹的绸缎细细端详着,这是她从前给林堃远画的,只不过,她从未与人提过。她拿起料子,比在成寅身上:“这块纹饰耐看,新罗不太有。”

“世子嫔说得是。我们庄子里去往新罗的料子,全是大瀛高门权贵喜欢的团花图案,像这样的云水纹简净清爽,只有富有气质的年轻郎君才能穿得好看。世子嫔若是喜欢,在下叫人重新订一些。”

柳若蘅微微颔首:“颜色改成佛头青可行?”

“没问题。”柳步筵看世子嫔在一楼转了一圈,也没选第二匹料子,笑着说道,“眼前的这些都是长洛人现穿的,供宫里的花样子其他人又使不得,所以也没放在店里。不过世子嫔若有喜欢的图案,也能拿花样子来,庄子里可定做。”

柳若蘅知道阿兄说这话的意思,她若拿了花样子,阿兄就能从她的笔锋里判断自己的身份。可是现下并不合时宜。

见柳若蘅并未回应他,柳步筵不知道是这个世子嫔听不懂,还是贵女的姿态,又道:“庄里头每年开春都会出些新样子,现在还都在打样,请世子嫔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说话间,孟七已端了花样盘子来,鱼戏莲叶纹、鸳鸯璎珞图、团窠卷草对鹿纹……

阿兄啊阿兄,这些花样子和别的庄里头有什么区别,你能做,人家也能做,虽然霓雀庄的画师是画技精湛些,但实属太没有新意了……她朝步筵露出一抹淡然的笑意,看起来阿兄没有花多少心思在生意上,只在吃老本,她从前画的花样子用完了,就没有了其他的新样。

柳若蘅捡了鱼戏莲叶纹问道:“柳庄主,把鱼改成出水芙蓉可好?”

“自然,在下现在就着人改。”柳步筵吩咐孟七道,“让书案现在就多画几个样子拿来。”

书案?书案在长洛?!真的谢天谢地。从那日想起过去身份起,柳若蘅就启用了她作为瑶恩宫少宫主才知道的机密信息渠道。待到夜深、成寅熟睡时,她往瑶恩宫、长洛、江南、西域等多地连发几道芙蓉戳来联系隐秘的瑶恩宫线人。

柳若蘅收到的回复是,今日巳时,长洛霓雀庄见。

所以无论觉察到金成寅对她的此趟行程有多不悦,她都必须来。

书案是孤儿,柳步筵当年买了她陪着柳若蘅去往瑶恩宫。宫主计绾昀发现这个女孩自制力极强,观察又很是细致,虽无师徒名分,但她有心栽培,柳若蘅练成素骨经后,书案就成为了瑶恩宫的花探之首。只不过,柳步筵不忍心她年纪渐长还是孤苦一人,遂帮她找了个人家让她嫁人去了。

柳若蘅出事之后,书案急得团团转,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人,直到她听说了林堃远大闹宸英殿,才到柳步筵跟前来。

不多时,孟吉拿着六幅芙蓉莲叶图来,待开、初放、盛展、或妖娆、或恬静、或沉睡……

“样子倒是不俗。”她欢喜地对成寅道,“昨日太后与妾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世子请陛下派大瀛百艺工匠随我们一道回新罗传授技艺,不知可有这样的绣工?”

“世子嫔,奴婢叫书案,自请去往新罗传授绣技。”成寅还没回答,书案从里门走出来道。

柳若蘅装作惊诧地看了一眼柳步筵,显然步筵也有些吃惊:“书案,谁让你出来的?你该在楼上等着服侍。”

“庄主,请您答应奴婢吧。”书案跪下请求,“奴婢若是此时不出来,怕是会失去这次机会。”

“书案,我不是与你说了吗,你不合适。”柳步筵还是拒绝。

书案前两日突然归来,与柳步筵道,想让他安排自己去往新罗。步筵怜她自小孤零,成婚没几年,孩儿尚年幼就没有同意,谁知她却自己跑了出来。

“王世子、世子嫔,前几日陛下下了旨意,要我们出绣工去往新罗,这名绣娘自请前去,我还未答应她。”

柳若蘅与成寅面面,遂问道:“你花样子画得不错,绣技如何?”

“宫里贵人的衣裳,都是奴婢绣的。”

柳若蘅假意拒绝:“既然你是御贡的绣娘,我不可夺人所爱。”

“世子嫔,太后、长孙婕妤、公主们的绣娘不止奴婢一人,少我一个,无大碍。但奴婢今生所愿,是将大瀛的图案与绣技传播四海,请世子嫔如我所愿吧。”

“你若想传播大瀛绣艺,自去新罗即可,为何非要跟着我走呢?”

“因为奴婢的花样子,只有世子嫔能看得懂,世子嫔美冠新罗,能带动新罗的衣饰潮流,奴婢的绣艺也能更快地被看到。”书案坦诚道,“是奴婢有私心,想借用世子嫔的美貌。”

想从霓雀庄带走一个人并不容易,柳若蘅最在意的是金成寅的态度,她假装没有主意,与他道:“世子,这件事,您看如何?”

金成寅原本就担心霓雀庄会出幺蛾子,果然没出他所料,柳步筵确实想安排人到她身边。可是他又觉得,这种方式是不是过于直白,他作为王世子,完全可一口拒绝他。

“柳庄主为何不答应她的请求呢?”

柳步筵见书案看到世子嫔,并没有惊讶之色,腹内有些疑惑。

见金成寅这么问,反倒是无法把书案从前的事说明,只得临时编个理由:“她说的没错,虽然是婕妤的御用绣娘,但不算是出类拔萃,多她一个少她一个,不大要紧。既然要派去新罗传艺,像她这样的水准,显然还不够格,所以,在下还在考虑中。”

陛下既然点了霓雀庄,如果柳步筵真的想派人到身边,暗暗放在使团中就可以了,不用费劲演这场戏。闹这么一出,也许是这个小娘子,说的是真心话。又或者,是林堃远安排的?金成寅心里一揪,便道:“柳庄主,您派哪位绣娘去新罗,成寅都会一视同仁,欢迎他的到来。”

唉,王世子怎么可能被一个小小绣娘的请求胁迫啊~柳若蘅暗想,成寅脑袋瓜子清清爽爽,他自己目前判定不下来这个局面,却礼貌地把球踢给阿兄,并让人觉得他非常贴心地考虑庄主的心意。

“庄主,书案没有盘缠去往新罗,请庄主让书案跟随使团前去吧。”

很好,胁迫不了王世子就胁迫阿兄。柳若蘅暗想,果然是师父精心培养的。

“别在这里耽误王世子和世子嫔了,晚上你来找我。”柳步筵并没有答应。

“是。”

“柳庄主,我有个提议,不知可否?”

“世子嫔但说无妨。”

“请柳庄主将准备送去新罗的绣娘一同请来,请她们绣一幅帕子比试比试。”柳若蘅尽量放慢语速,说话端庄持重,“去新罗传艺,更当注重新罗绣艺里缺失的部分,才能互补绵长。”

“世子嫔的主意甚好,在下这就去安排。”

不过一炷香的光景,柳若蘅已从那片锦绣汪洋中择定了所有衣裳料子。她指尖拂过最后一匹茜素红纱时,孟吉正捧着绣帕立在廊柱旁。

“霓雀庄不愧为御贡皇庄,这么短的时间,绣品都能巧夺天工。”柳若蘅嘴角扬起一道微妙的弧度,“世子,你来选吧。”

金成寅放下茶碗,扫了一眼立在跟前的绣娘。

这些人头我都吃不准,若林堃远有心,那这六个人,无论选谁,都是一样的,于是道:“这些女儿家的活,我是真不懂,还是熙妍来选吧。”

“世子,这些技法,新罗都还未运用,论技艺,她们六人没有高低。”柳若蘅起身,细细端看绣帕后,哄他道,“现在,就看世子喜欢哪一幅。”

成寅低头斟酌一番:“若说,契合‘暗香浮影’这个题,自然是这幅寒梅图。”

“傲雪红梅,喜鹊双立。这幅意境确实上佳,妾也喜欢。”柳若蘅捧起绣品,“柳庄主,劳烦了,就这位吧。”

书案“扑通”跪下:“谢王世子、谢世子嫔。”

金成寅脸色一沉,但为避闲言,又转晴道:“看来,我们很有缘分。”

柳若蘅辨出了那一抹灰色,与书案道:“既如此,往后,世子府的衣裳、新罗的绣技都要辛苦你了。”

——

夜深。霓雀庄,柳步筵书房。

书案跪在廊下,已经好几个时辰。

“还不说吗?”柳步筵背着手,“你突然回来,今天又来这么一出,究竟是为了什么?”

书案一言不发,只垂着头。

“我都不能说吗?”柳步筵在廊下来回踱着,他检查了几遍绣品与名字,怎么也想不通,书案是如何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作了弊,“你凭什么认为王世子会选到你的绣品,你哪来这么大的把握?”

“庄主。”书案缓缓开口道,“其他几位绣娘都有家有孩子,她们并不想离开大瀛,所以,无论王世子选到谁的,我只说是我的,无人会反对。”

新罗的人选,柳步筵心中早有盘算,掌柜可派孟吉,他已对新罗贵族社会的人情、地形地貌完全摸熟悉了,给个明牌身份方便他行动。但掌事绣娘,因着书案说的缘由,他还在斟酌。

书案这么做,是帮他解决了问题。

“恰巧,我听孟吉说过,王世子爱梅花,所以无论世子嫔出什么题,只要绣梅花,胜率就高许多。”书案跪地求道,“书案受庄主和二庄主厚待,求庄主圆了书案的梦吧。”

“我不是不成全你。”柳步筵是真的有些担心,“我看王世子选到你,似乎并不高兴,你到了新罗,怕是有很多人会盯着你,甚至要你的性命。”

“书案一定会保护好自己的。”

“起来吧。”

青石板上已渗出夜露,湿意渗进了裤笼,柳步筵无力道:“书案啊,你是不是觉得,世子嫔是蘅儿啊?”

书案吃力地撑起身子,揉了揉跪麻的腿:“书案替庄主看看。”

“世子嫔,性子沉静,说话温温柔柔,和蘅儿完全不同。”柳步筵靠着廊柱,影子斜斜地拖在身后,像一道甩不脱的伤痕,“蘅儿每次从瑶恩宫回来,都会扑上来给我一个个大大的拥抱,笑得花枝乱颤。但世子嫔……”

“庄主,别太伤神了。”书案的眼里有些潮热,“也许,世子嫔是上天派来,安慰我们这些想她的人的……”

“我真的对不起她……”柳步筵呜咽了起来,哭声贴着墙根、钻过窗缝,缠绕着霓雀庄的每处角落。

庄外,更夫的梆子敲过了三响,可这长夜,却从未迎来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