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寒王殿下来了。”
“传。”
“是。”
首领太监默默退下。
等褚师寒走来的时候,迎面而来撞见的便是褚师绚站在花园中,孤身一人的场景。
四周寂静,月光清冷,拂过他的侧脸,仿佛银光流过,神明都不忍在这张俊美如玉的脸上落下些许岁月的痕迹。
几年不见,褚师寒觉得褚师绚憔悴了很多。
自从五年前褚师潼逼宫不成,落得一个万箭穿心的下场之后,北青第三代君王的名字终于落下了悬念。
听说褚师潼被赐死之时,褚师寒也曾百般递上奏折请求回京,但褚师绚怎么也不肯同意,以至于直到现在,褚师寒印象里,最后一次见到褚师潼的时候,是他被赐了封地赶离京城的时候。
也就是七年以前。
那时他带着寒王府原本就不多的家当和奴仆离京,离京前肯出来相送的,只有把他害到如此地步的褚师潼。
不过褚师潼也未曾下马车,透过车窗冰凉华丽的翡翠珠帘,褚师寒只能依稀看见褚师潼的身影,和半张侧脸。
她脸上的笑容是那般的轻佻狂妄,多年以来的隐忍在这一刻肆无忌惮的爆发,嘴角的弧度仿佛都带着胜利者的嘲讽,尽管身影埋没在暗处,但那双如琉璃一般的双眸,锐利的带着刀锋一样的杀气,和那颗连藏也不肯再藏的野心。
褚师寒败在褚师潼手下,成了继瑞王和钰王后第三个离开这场夺嫡之争的人,不过好在他还留着一条命,没死在京城。
他上前,想跟褚师潼再说几句话。
可还没走到马车跟前,褚师潼身边的护卫,也是褚师潼最忠心的那条狗,直接剑锋出鞘冰冷如霜的挡在了他面前。
褚师潼如今的地位也早就翻天覆地了,她在身边一群忠心走狗的保护之下,高高在上的倨傲感像是登顶天宫的帝王,如褚师寒这般的手下败将,甚至连接近半步都没有资格。
褚师寒站在原地愣神片刻,恍惚了很久,才认清了眼前的事实。
他转身默默离开,临走,听到褚师潼用那独特的清冷声线说道。
“三皇兄,好走。”
褚师寒的脚步顿了顿,但终究未曾再回头。
如同丧家之犬一般,落败的离开了京城。
思绪回转,褚师寒慢慢朝着褚师绚走去,临了,行了个礼。
“臣弟参见陛下。”
褚师绚似乎也在这时候,终于回过头朝着褚师寒看了过来。
“不必多礼,起来吧。”
褚师寒起身,静静的看着他的脸。
褚师绚这些年来,对人对事的态度依旧未曾变过,就连对自己都像以前那样客气,但唯独让众人都不解的是,褚师绚已身居高位,不仅未曾立后,精神也日渐消沉,终日都是自己一个人在宫中,宁可坐在空寂的院子里发呆一整晚,也不愿找个可心的女人陪他一起度过漫漫长夜。
褚师绚问道:“今日是月圆节,你不在自己的封地与王妃过节,怎的忽然进了京?”
褚师寒又立刻拱手行礼,道:“臣弟此番前来,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吧。”
褚师寒犹豫片刻,缓声说:“臣弟的母妃在冷宫多年...先帝已去,陪葬妃嫔之中也未曾见臣弟母妃的名字,臣弟想去冷宫中看望一下母妃。”
褚师绚听到这话,眉头竟不自觉微微蹙起了些。
“你若想去,那就去看看吧。”
“多谢陛下。”
褚师寒离开。
褚师绚招手,把身边的太监招呼过来。
“去备些酒菜,一会儿寒王再来的时候,让他去御书房找朕。”
“奴才遵旨。”
皎皎寒月,梨花香正浓。
褚师绚在御书房的窗前独自坐着饮酒,果真如他所料,不到半个时辰,褚师寒就又回来了。
褚师寒去的时候有多心切,如今回来的模样就有多心死如灰。
褚师绚看到他这个样子,倒也不意外,只是给他倒了杯酒递了过去。
“并非我刻意让你白跑一趟,只是有些事还是你亲眼见到比较容易接受和相信。”
褚师寒苦笑一声,举起那杯酒一饮而尽。
“其实臣弟也早就猜出来了,这么多年没有母妃的任何消息,就连陪葬的妃嫔名单中都没有母妃的名字......是臣弟太固执了,就像亲自去找一找......”
“惠妃是个好娘亲。”褚师绚道:“最起码惠妃在的时候对你那般宠爱。”
褚师寒脸上慢慢浮现绯红之色,“太后娘娘对皇兄也很好。”
褚师绚只是笑笑,但是不说话。
褚师寒清楚自己是一杯倒的量,但也不知是否因为今日终于得知了冷宫的真相,所以在明知已经醉了的情况下,又喝了不少。
喝了一坛后,脖子都已经红了,整个人都晕乎了起来。
褚师绚和褚师寒私下的交集倒是不多,就算是一起喝酒,也是偶尔说那么两句,然后开始沉默着喝。
这一晚的御书房,除了喝酒的声音,简直比外面偌大的皇宫还要寂静。
褚师寒也不知喝了多少,说话都有些不清数了,不过好在行事说话都按着清醒时板正的规矩来,倒也没出什么差错:“皇兄...小七埋在哪里?我想去看看。”
褚师绚拿着酒杯的手忽然颤了颤。
连同一旁伺候的御前太监小德子都跟着颤了颤。
褚师绚沉默了很久,才说:“柒王犯了那么多的错,天下人都知道,她早就被剔除皇室族谱之名了,剔除者死后不得入皇陵,或许......尸体早就在乱葬岗中找不到了吧......”
“真的吗?”褚师寒双眸有些失神的看着他。
“嗯。”
褚师绚低头喝起了酒。
褚师寒得到这个肯定的答案,只觉得头更晕更疼了。
他不停的揉着自己的眉心,试图让自己更清醒一些,直到眉心都被揉红了,才停下。
“你当初为何一定要杀了她?”
这句话让小德子真的站不住了,他走上前,笑得比哭还难看。
“陛下,寒王殿下应该是醉了,奴才先命人把他送出宫吧......”
褚师绚却拒绝了,“不用。”
小德子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不该再拦着。
他自打刚来褚师绚身边伺候的时候就知道。
自从柒王死了,柒王的名字就成了整个宫里的禁忌,甚至是朝中的禁忌。
柒王身犯无数大不敬之罪,但朝中没人敢提起她的名字,就算是偶尔提起十恶不赦的奸臣逆党的例子,也没人敢提起“柒王”两个字。
因为只要一提起,褚师绚的神色总会瞬间变得冰冷。
这样一个切切实实好脾气的明君,唯一的禁忌就是“柒王”。
如今褚师寒这样提起这件事,小德子属实是心惊胆战。
褚师绚叹了口气,眉目间万般无奈之色。
小德子甚至都没见过褚师绚为什么事愁成这个样子,面对堆积如山的奏折都未曾这样半分。
“她的罪,太多了,就算最后的万箭穿心之刑,也是我竭尽所能保她全尸的唯一办法。”
褚师潼的罪确实太多了,除了逼宫这样的谋逆大罪,还有私下垄断北青数个州的商业之罪,结党营私官官相护之罪,以女子之身欺骗先帝的欺君之罪,残忍戕害手足兄弟之罪......
罪状一条条,加上她手下之人的罪,竟能写满一整本书!
褚师潼手下的人也不是什么好人,简直把能干的坏事全干了,侵地、私营、贪污、受贿、杀人、抗旨,简直烧杀掳掠什么都做。
留个全尸已是极大的恩典。
不客气的说,褚师潼的罪就算是死个千百次都不过分,若非她是皇室中人,换做任何一个普通人起码株连十族!只要跟她沾点关系的都得死!
褚师寒神色中的哀伤难以掩饰,他说话含糊不清的问:“你、你早就知道她是女子是不是?”
“你不也知道?”
褚师寒十分认真的说:“我不知道。”
褚师绚微微诧异,“你不知你母妃为何进了冷宫?”
褚师寒晕乎的有些坐不住,趴到桌子上缓了好半天,才说:“我只记得......母妃那天去御书房给父皇送点心,我缠着她让她带着我一起去,可母妃却让我先练完字再说,然后她就提着食盒走了......
没过多久,她慌慌张张的就回来了,我问她怎么了,她不说,当天晚上,父皇就来了母妃宫中,父皇和平时一点也不像,他不再对我笑,对我说话也很凶......
他让人带我下去,我怕惹父皇不开心,所以就跟着下人走了,从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母妃......”
他一个三十多岁常年冷着脸的人,提起儿时最后一次见到娘亲的场面,声音还是忍不住哽咽。
谁又能知道,那一次的分别,就是永别了呢。
他甚至连一句告别都未曾对惠妃说过,却连她的尸体都未曾看到一眼。
“我以为你知道。”
“我不知道。”褚师寒抬头,微红的双眸,脆弱的仿佛不堪一击,“她为什么而死?”
褚师绚沉默很久,久到褚师寒失去耐心,不停的重复。
“为什么?皇兄你告诉我啊?为什么啊?”
“母妃到底什么时候死的?是在冷宫的时候?还是她根本就没去冷宫就被父皇命人杀了?”
小德子眼看褚师寒越说越激动,连忙上前阻拦。
“寒王殿下,您喝醉了。”
“我没醉!起开!”
褚师寒一把推开小德子,丝毫没了往日那般的严苛死守规矩,直接冲到褚师绚面前,狠狠抓着他的衣领,红着眼睛质问。
“你为什么不说?你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他们不都已经死了吗?我也没有要追究谁的罪,我只是想知道真相,我被瞒了这么多年,难道连真相都不能知道吗?”
褚师绚只是如往常一般冷静的看着他。
他攥住褚师寒的手腕,用力逼他放手,但褚师寒似乎比他想到更固执,无论褚师绚用多大的力气,哪怕手腕已经被攥的发青发紫也不肯松手。
小德子在一旁急迫的说:“陛下,奴才这就去叫御林军!”
“不用。”
褚师绚再一次拦住了小德子。
他抬起眸子,眸光平静的说:“你的母妃什么时候死的我不清楚,或许那天晚上就死在了迎春宫,或许死在了冷宫里,这种事我并不清楚,但我可以告诉你,她死,是因为窥见了先帝的忌讳,这一点是没错的。”
褚师绚一愣,继续追问:“那这件事跟小七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褚师绚毫不掩饰的敷衍,让褚师寒完全不肯相信。
“怎么没关系?若是没关系你当初为何惊讶我不知道小七是女子的事?你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这件事?”
褚师绚这次,却不肯再说了。
“你为何又沉默了?你是不是不敢提起她?因为你知道你对不起她?”
褚师寒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发了火。
“褚师绚!你分明有千万种方式保她一命!可你还是选择杀了她!你究竟是故意的,还是真的狠心冷情至此!”
小德子在一边拉着褚师寒的胳膊,哭天喊地的劝。
“寒王殿下——松手吧——奴才求您了——”
褚师绚也丝毫不反抗的任由褚师寒那样掐着自己的脖子威胁,他似乎也是时隔这么多年第一次正面面对这件事,褚师寒仅仅几句话,就已经让他浮现出了痛苦的神色。
“小七真是看错你了!当初她与你的关系最亲近!可为何在落水之后最疏远的就是你?!当初是不是你推她下水的!”
听到这一句,褚师寒终于忍无可忍的爆发了。
“我没有!”
两人终于怒目相对,仿佛都在这场酒后,撕开了隐藏已久的面具。
“你还敢说你没有?!如果你没有,为何要在明知道她是女子的情况下还要肯让云妃出来揭露她是女子的真相?!你就是想置她于死地!你对得起她吗?你对得起她曾经对你的真心吗?你对得起梨花树上刻下的字吗?”
在褚师寒这些话说完之后,褚师绚也不知被触碰到了哪片逆鳞,瞬间无法克制的朝着褚师寒打了过去,两人瞬间打在了一起。
场面极其混乱,两人都属于身手不错学过武术的那种,一打就打的整个御书房都翻了天。
小德子在里面拉架,这边挨一脚,那边受一拳。
这一场架打下来,褚师寒和褚师绚都只受了点皮外伤,唯独小德子这个劝架的差点被打死。
这一天之后,两人不欢而散。
褚师绚并没有追究褚师寒对他动手的责任。
褚师寒也没再来过京城。
只是......褚师绚依旧未曾立后,他在位的时间并不长,仅仅十七年。
世人还都觉得奇怪,他死去的时候,只有四十七岁,后宫无人,身体也没什么病,听说是心力交瘁过劳而死。
也只有大内总管德公公知道,褚师绚自从继位之后,没有睡过一天的好觉,他时常梦中惊醒,醒来眼尾仍留有泪痕,一个人去院子里的梨花树下坐上很久,有时候直接发呆到天亮。
德公公劝了很久,但一点用没有。
德公公不知道褚师绚在那些个难熬的夜晚里,坐在梨花树下在想什么。
但看着他那种悲切孤寂的样子,德公公猜测,他一定是在想什么,难过到让人彻夜辗转反侧无法安眠的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