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许然在昨日就已悄悄入城进宫面见了皇帝。
一夜长谈后,他脱下胄甲,不受军功,孑然而归。
“公子!”
少女清脆的声音打破了林间的幽静。
周许然抬眸看去,眉头轻皱了下。
待少女到跟前时,她双颊浮出红晕,眼睛弯弯地望着周许然。
周许然轻斥,“两年不见,仪态礼节通通都还给我了?”
少女忙整理衣裙发髻,端端正正地屈膝行礼。
“满儿恭迎公子。”
周许然这才敛了不悦的神情,抬手示意她起身。
花碧在身后阴阳怪气学她说话,“满儿恭迎公子,就不恭迎我和你云流哥了?”
吴满儿站起身想朝她做鬼脸,却不敢当着公子的面如此,只趁公子没注意时朝她耸了耸鼻。
公子回来了,吴满儿既高兴又害怕。
高兴是因她又可以日日伴着公子左右,害怕是因她必须时时注意仪态。
宫廷礼仪,国母仪态是她的必修之课。
华灯初上,初雪落下。
吴满儿提着一个精巧的食盒进了院子。
布局简洁的院中,只有一棵腕口粗的银杏树。
隔着稀稀落落的雪粒,公子一身宽松白袍,倚坐在窗棂下的软榻上。
他手中握着一卷书,一半侧脸在寒光雪影中。
琉璃般的眸子抬起,朝她望来,平和如玉。
“公子,我给你煮了汤,你趁热喝。”
周许然只看了那汤盏一眼,收回视线,继续落在书上。
“你不该碰太烫的东西,往后莫要再做这些事。”
吴满儿低垂着头,咬着唇,低低道了声是。
她的手日日用羊奶浸泡,养的嫩白滑润,就是一根发丝,都有可能将她的手划破。
当今天子,爱美人,更爱素手嫩白的女子。
她是公子的棋子。
养了十年的棋子。
雪停后,赵林领了军功,被封为西北大将军,即日便要启程回西北。
临行前,他去了户县林间宅院,下人告诉他,公子在山那边的荒土里。
说是荒土,那是两年前的事了,现在那里的土已经被翻新成肥沃的土壤。
他赶去时,看见公子带着众人在地里忙活着。
满儿则衣衫华丽地坐在在田埂上的椅凳上看。
见他来了,端庄地见了礼,在公子瞧不见的地方调皮地冲他眨了眨眼。
宋云流一脸生不如死的表情看向赵林,“你来了正好,这亩地交给你了。”
“爷要种也是去公子那亩地种,你自己好好奋斗吧。”
他撸起袖子,走到公子身边,和他一起种着葡萄秧苗。
周许然头也没抬,道:“最多两年时间,要将黑麒军散尽,若往后真到了那一步,兵器无需担心,云流会备好。”
“是,公子。”赵林突然鼻头有些酸。
他此去西北,没有皇帝召见,不得回长宁城。
和公子这一别,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长寿,活到再见到公子的时候。
他吸了吸鼻子,笑道:“公子,我没跟你说过吧,我在边疆认识了一个女子,是个极好的姑娘,我原本想,等领了军功,征得公子同意后,再去求娶她,还斗胆想请公子给我们证婚....”
赵林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身后原本忙着种苗的几人也纷纷停下,皆面色哀戚,沉默不语。
周许然停下手中动作,抬眸看了他一眼,站起身示意下人拿酒来。
几人纷纷站起身,也倒了碗酒。
周许然对他举着酒杯,眼里带笑,“我同意了,提前祝你们百年好合。”
“林子,早生贵子!”
“林哥,祝你三年抱俩。”
赵林笑骂,“去你的。”
他转头看向公子,屈膝跪下,眼角浸出泪来,“谢公子,小奴等你归来。”
赵林走后半个月,花碧闭关潜心学习束魂术。
宋云流去了江南。
临走之前,宋云流找到周许然,说出了一直想说的话。
“公子,我一家人的命是你救的,我会用这一生来报答你,但是我不懂,公子你是天生的帝王,为何要将打下的江山拱手让人?”
“又为何要轻易舍命?万一术法失败,万一就算重生了,世间根本就没有那个人呢?”
“公子,值得吗?”
这世间,什么是值得?什么是不值得?
没有正确答案。
人都走完了,林间宅院里,清净的刚刚好。
冬去春来,花满枝头。
吴满儿端坐案前,看着面前摊开的书。
窗前簇簇月季花开的正艳,心思穿过其间,飞到了远处树下的身影上。
她强迫自己专心,可一早晨了,却连一页都没翻过。
索性放弃了,撑着下巴让自己花叶后放肆地看。
公子是个厉害又奇怪的人。
他前几天雕刻了一个长着翅膀,却不是鸟也不是鸡的木雕。
他说那是飞鸡。
鸡会飞她知道,可没有长喙,没有爪子,只有翅膀的,能叫鸡吗?
他也很懒。
平时在自己院中时,他不喜束发。
有一日她悄悄进了院子,想偷偷给公子送生辰礼。
却不小心见到了公子慵懒随意的一面。
他腰带随意捆在腰间,宽松的衣袍松松垮垮,与他对自己的要求,简直天壤之别。
在她欲收回视线时,突然看到公子脖颈间挂着一方青玉玉佩,好似刻了字。
她凝眉想看清那字。
谁知公子突然动了下,玉佩滑进衣衫。
而她的视线落到了原本覆盖着玉佩的结实胸膛上。
她羞红着脸,跑开了。
好吧,她原谅了他宽以待己,严以待她的恶劣行为。
可是自那次“不小心”后,她便被勒令不准再到他的院中。
除了每月这一日,月中,检查她功课的日子。
吴满儿撅了撅嘴,片刻又咧嘴笑了下。
收回神思,开始认真看公子练功。
树下,他一手拿着书卷,一手拿着一把玄铁窄刀。
身形时而行云流水,时而停下,专心研究着书卷。
而在另一旁兵器架上,还放着一柄银白长枪。
吴满儿看不懂公子,他明明擅长使剑,就算在战场上,他也是用剑。
虽从未见过,但听花碧姐姐说起,她也能想象的出,公子是何等意气风发。
可现在整日除了去葡玉田侍弄他的葡萄秧苗,就是在院子里练刀法和枪法。
正神游时,一道视线冷冷看了过来。
吴满儿还在神游,眨了下眼,这才看清了公子那眼含冰霜的视线。
她忙低下头,大气不敢出,装作在看书。
书上突然出现一片阴影,公子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他声音冷淡而严厉,“《周礼》言,定贵贱,明尊卑,对后世女子有何影响?”
吴满儿坐直了身子,正色答:“男尊女卑,女子不可抛头露面,不可习文,不可经商,不可犯七出,如若有违,按当朝律法,罪可当斩。”
他步步紧逼,“若要为女子挣得自由,如何可破?”
自由,多么奢侈的词。
吴满儿垂眸,这十年间,她所学之礼,乃一国之母之礼。
所研读之书,皆是公子亲自编撰的女子论策。
论策内容她已学完,熟烂于心。
可这一刻,她不想回答。
从不曾自由,却一直在学习如何自由,多么讽刺。
她心中酸涩,再抬眸时,眼里有委屈,幽怨和愤怒。
她问:“公子为何要为女子争自由?”
“是因为那个不存在的女子?”
“她根本就不存在!公子你要自欺到何时?!”
周许然并没有因为她的话语和失态而愤怒,甚至连眉都没皱一下。
他沉默了良久,道:
“十年前我便与你说过,这道门从不会拦你,你若不愿,想离开,自行离开即可。”
说完他漠然转身离去。
身后,吴满儿哭的稀碎。
当天晚上,吴满儿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