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宫,含元殿前,伴随着庄严肃穆的钟鼓礼乐声,群臣并诸蕃宾使们班列有序,鱼贯登殿。
提前被召入内殿面圣的唐休璟这会儿也在中官引领下、返回了朝臣班列之中,许多朝士们见到这一幕,眼中不免都流露出几分羡慕之色,并生出许多的联想。
唐休璟眼下虽然官居安西大都护,但因为久不在朝,因此在朝中存在感并不高,甚至许多朝士们都不知边中还有这样一号人物。
可现在,群臣包括宰相们都在丹凤门外等候朝集,唐休璟却能在大朝开始之前便得到圣人的召见,可见圣眷之深厚。有这样一层皇亲国戚的身份,再加上久事边务,如今大唐与吐蕃之间的关系又急转直下,也让许多朝士们意识到必须要重新并更加郑重的认识唐休璟这一号特殊人物。
且不说外朝群臣们心事变化,圣人在同唐休璟分开后,也并没有直往含元殿而去,而是在两殿之间等候着宫官与内卫将士们护从太皇太后而来。
大朝开始以前,太皇太后与皇后并诸内命妇们便内朝紫宸殿聚集等候,所以这会儿也没让圣人等待太久,很快太皇太后便抵达此处。
眼见太皇太后车驾行来,李潼便拾步入前,探头看了一眼正襟危坐于辇中的太皇太后。
今天的太皇太后,同样身着一袭庄严华贵的礼服,深衣大带、组绶章彩,虽然不如皇帝衮冕那样庄重威严,但在佩饰文彩细节上也远远超过了一般的规制。如今太皇太后的尊号为则天圣母太皇太后,即便没有接下来将要归朝监国的安排,日常起居仪制也都比拟于国初的太上皇李渊。
察觉到皇帝略带询问的视线,太皇太后嘴角翘了一翘、微微颔首,只是神情的转变多多少少还显得有些僵硬。
李潼倒是不怀疑他奶奶会怯场,且不说他奶奶还正式的做过几年皇帝,在还没有正式的代唐之前,所操作与主持的大场面便远远超过了许多帝王。
但人心总是随际遇变化,长达数年深居内宫、不问外事,如今再次有了重返朝堂的机会,武则天的心情想必也是激动得很。
于是他便抬腿登辇,与太皇太后并坐下来,抬手拍了拍他奶奶的手背、以示安慰。但这举动却没有换来他奶奶的温和回应,反而是一个略显羞恼的白眼,对此他也只能呵呵干笑一声,摆手示意仪仗队伍继续前行。
随着礼官导引宣唱,圣人与太皇太后一同登殿,殿中群臣便纷纷作拜见礼,口中高呼道:“臣等叩见圣人、叩见太皇太后……”
新年大朝乃是庄重盛大的典礼,并不存在什么突然的改变。太皇太后将会与圣人一同登殿接受群臣朝拜,这一点礼司官员早已经通告了参礼的群臣。
群臣对此当然是心存疑惑,虽然说过去数年太皇太后也并没有完全的不见外人,但类似的典礼场合通常都是与皇后一起在紫宸殿等候诸外命妇的朝拜。今年却与圣人一同来到了含元殿,如此重大的礼仪改变自然让人心生猜疑。
许多身居要职的朝臣早已经知悉详内并被圣人说服,但这在朝士群体中毕竟只占少数。没有圣人的授意许可,他们自然也不敢将禁中密语私泄于外,所以眼下殿中还是有许多人对此大有不解。
但无论殿中群臣心思想法如何,今日的大朝会毕竟不是一般的场合,特别有诸多外蕃宾使参与典礼,就算有一些臣员已经意识到某种可能,当然也不会在这样的场合中有什么劝谏争执,将大唐国情矛盾暴露于外夷面前。
皇帝与太皇太后并在殿中接受群臣朝拜,礼官立于陛前宣读庆礼制文,制文倒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无非对过去一年的总结、慰劳内外群臣并诸夷宾使,对新一年的展望,祈求天佑大唐、国运昌隆。
一篇制文宣读完毕之后,接下来便是对一些有功臣员的官爵册授晋升。在没有大事兴作的寻常时节,这样的封奖也只是走个过场,无非普授散阶一等或是加荫,并不会给当下的政治格局带来太大的改变。
不过今年的册授流程注定不会寻常,毕竟从去年开始,大唐的国策方针就已经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年尾时又出现了吐蕃这样一个巨大的变量,因此朝中群臣自然也将新年的册授当作政治格局将会如何变化的信号。
事实也确实如此,接下来殿中所宣达的一系列功臣册授,大多数都与边务军情有关。而这其中,最让人感到惊讶的还是赐给安西大都护唐休璟的一系列殊荣。
唐休璟出班谢恩,不说国中臣员们或惊讶、或羡慕的情绪变化,殿中那些诸蕃宾使们一时间也都变得神情凝重,收起了看热闹的轻松心情。
唐休璟在朝中虽然存在感并不高,但在边中却甚有名声传扬。从辽东到西域,可以说大凡曾与大唐有军事互动的胡部势力,或多或少都听过唐休璟的名号。唐休璟眼下虽然主要在西域活动,但甚至就连奚王李大酺的祖父,都是死在唐休璟的手中。
诸方宾使既然被派遣入唐,当然也是对大唐的章轨制度有着一定的了解,对于唐休璟所享殊荣册授的意义自然也有所认识。哪怕不考虑太多谋略诡变,最朴素的一个道理,想要让马儿负重远行,当然是要喂饱饲料。
如今唐休璟这样一个边臣宿将获得大唐朝廷如此恩遇厚赏,这当中所预示的意义自然显而易见。一时间,殿中群胡也都敛息凝神,皱眉思索起来。
看到殿中的气氛变化,李潼也是微微一笑,唐休璟一人之际遇变化,便能够引发诸胡对大唐国策的思考,这既显示出唐休璟在边中不弱的影响力,同时也通过这一事向诸胡宣告大唐的决策与决心。
国中功臣封授完毕之后,接下来便是诸蕃酋首宾使进贺新年佳节。首先出班的便是新罗王子金隆基,这王子年纪虽然不大,但也算是老成稳重,出班之后递献国书,然后便在殿中蹈舞祝贺起来。
李潼垂眼看着这个蹦跳起舞的新罗王子,心中不免也是思绪略转。眼下边务经略重点虽然不在东北,但如今新罗作为半岛上唯一一个独立政权,也是不容忽略。
对于新罗国这个质子,他也有着不少想法,比如羁縻拉拢、借此在新罗扶植一批亲唐的势力,甚至不排除将之礼送归国、助其争夺王位的设想。毕竟单凭这个名字,就觉得这小子不像一个简单人。
当然这些事务操作都需要一定的客观条件才能执行,眼下也只是一些浅略的构想。
新罗王子进贺完毕之后,朝廷便也投桃报李,授其太常少卿、员外置。
新罗王子之后,便是西突厥的兴昔亡可汗阿史那献。而等到这位可汗登场的时候,殿内诸胡视线便都被吸引过来。
跟一直蜗居于半岛一地的新罗相比,突厥阿史那家无疑有着更加辉煌的过往,单单殿中诸胡便有超过一半曾经在阿史那家饭盆里讨食吃。所以讲到国际上的影响力,阿史那家也是杠杠的,不是新罗能比的。
阿史那献比新罗王子大了一些,但也年方弱冠,但跟刚刚登场的新罗王子相比,仪容气度上便要稍逊一筹,举手投足间显得有些畏畏缩缩,让许多慕名已久的胡酋们都颇感失望。
李潼对这个傀儡可汗并不算熟悉,看到这前后鲜明对比,也是有些意外。如今的突厥王族虽然是落架的凤凰不如鸡,但这个阿史那献还真不是一般人,在历史上的盛唐时期,也是西域方面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可以说是西突厥阿史那家最后的一点余晖。但现在看来,实在是有些不够精神。
不过阿史那献的不够出色也不是不能理解,其虽出身突厥王族,但少来便家破人亡、杀父仇人甚至还尊坐殿中,被流放多年、归朝之后又经历东都之乱,是亲眼见到那么多的大唐权贵都遭屠戮遇害,心中自然也积攒了深刻的畏惧。
阿史那献草草进贺完毕,朝廷也仅仅只作虚辞抚慰,并没有给予实际的赐封,待遇上同样与新罗王子相差悬殊。
且不说诸胡酋回味这当中的差别,后班胡酋还没有来得及出班进贺,李潼已经抬手打断流程,开口询问道:“新年佳节,诸方入贺,蒙池都护何以不至?”
西突厥灭亡之后,大唐朝廷分其地设立昆陵、蒙池两大都护府,而这两处都护府的首领便分别是兴昔亡与继往绝两个可汗。兴昔亡可汗阿史那献如今在朝,而继往绝可汗阿史那斛瑟罗则在镇,所担任的正是李潼所问的蒙池都护。
听到圣人这一问话,殿中气氛陡然变得凝重起来,诸胡酋并宾使们纷纷快速的左右打量一番,而后便又忙不迭低下头去。
不待继往绝可汗使者出班答话,刚刚受赏完毕的唐休璟已经先一步出班,叩告说道:“蒙池都护病卧于镇,虽有入朝之炽念,无奈力不能行,并非失恭不敬……”
在听完唐休璟的奏报之后,李潼脸色稍有缓和,然后便又开口说道:“蒙池虽地在远边,但其民奉朕为君,朕亦爱民如子,所以遣员宣命抚慰、存亡救危。然受命之臣,亦朕肱骨心腹,自需怀仁善用,不可苛令强迫。蒙池都护既然不适水土,伤病折磨,且召回国中荣养,所任另择事员。”
听到圣人这一番话,殿内诸胡酋宾使们脸色又变了一变。但却有两人脸上则露出明显笑容,一个是回纥首领独解支,另一个则是突骑施的使者。
独解支的笑容尤其欢快,虽然圣人语调尚算温和,但也能猜到那位没有入朝的继往绝可汗必然是要倒霉了。人在倒霉的时候,良言安抚效果不大,唯有看到比自己还要更倒霉的人,才会由衷的欢快起来,幸灾乐祸。
至于突骑施的使者欢容外露,理由则就深刻多了,甚至班次还没轮到自己,便已经抢步出班,大礼参拜并高声呼道:“圣人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