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安坊位于长安城南安化门西,位于永安渠与清明渠之间,算是长安城西南方位难得水事便利的坊区。
此坊民居不多,其中近半是原太仆寺草场,另有隶属于一些光禄寺与少府监的邸铺,主要用来收放外州入贡以及京外皇庄的食料物产。
如今整个坊区也便成了一个大工地,此前幕府拍卖邸铺产业时,便有多处位于此坊。长安城诸商贾们花了大价钱购得这些原本属于官府的产业,自然要尽快改造、尽快投用,才能更早的收回成本。
得知雍王殿下今日将要巡察此处,许多新晋的业主也都推开手头事务,早早的便于此等候。一俟得知雍王殿下已经渐近坊区,众人纷纷出坊,自发排列于街道两侧,趋行迎上雍王仪驾。
“诸位不必多礼,你等投用重资购得此处邸业,为兴复长安百业都有贡献。此前事务繁忙,不暇亲见,今日入此,也是为了长安士民感谢你等慷慨捐献。”
入近坊门前,李潼翻身下马,示意随员甲士们分在两侧,放那些商贾趋行入前,并笑着对众人说道。
“殿下言重了,我等贾人虽然不事经术、田桑,但也是大唐治下顺民。此前领得社监署巨额补贴,幕府又腾出城地要冲供小民兴业,南北诸州少有如此仁治,我等深受殿下恩庇提携,应该要拜谢殿下!”
听到雍王所言,众人纷纷表态。
这话也的确所言不虚,长安城虽然规模宏大,但类似大安坊这种要冲之地,也并非比比皆是,且多掌握在官府手中。
对于商贾们而言,备货问题绝对值得重视,两市只提供一个交易场所,铺业规模都有极大的限制,一些大宗的货品则就需要另寻仓舍进行安置。
此前商贾们是不准随意在城中开设仓邸,一旦被发现,轻则破财免灾,重则家破人亡,这是为了避免他们囤积居奇、又或者在两市之外私设草市,避开市监署的监察进行交易、扰乱市场。
所以许多商贾在城中两市经商,却要将仓库安放在远离城池的乡野,不只安全上无从保证,来回运输货物也是一个巨大的损耗。
大安坊毗邻安化门,即便不论夹坊的两处水渠,单单城门外便有大道连接,入城便可抵达。若能在这里拥有一份邸业,无疑会让他们的商事效率大大提高。
听到商贾们的热切回应,李潼也是微微一笑。
类似大安坊这样的仓储中心,长安城还有多处,其中最核心便是位于大明宫附近的太仓体系。太仓毗邻渭水,与黄河水道直接相连,其便利性及重要性远非大安坊之类可比。
朝廷将这些要冲坊区都掌握在手中,自然是为了控制民间资本的发展与流通。即便这种流通能够带来不菲的利益,但在当时的集权与动员能力看来,也是不值一提。
不过眼下局面又有不同,一则民间资本经过长期发展壮大,已经颇为繁荣,较之国初时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二则府库空虚,行政荒废,幕府的动员能力远远比不上贞观盛世。
以前是钱就在脚边都懒得捡,还得用脚踩进土里去。现在是穷得眼发绿,能用得上的力量统统都要用上。
李潼步入坊中,迎面便见坊里一片阔达五十多亩的土地上,一座宏大建筑的雏形正拔地而起。看到临时设立的界碑上写着“清城社馆”的名字,他便微笑问道:“清城锦社的宋社首在不在场?”
“小民在此,小民在此!”
宋霸子费劲的在人群中挤了出来,趋行入前,抬手屈膝便拜。
“不必多礼。”
李潼见状后微笑一声,对宋霸子招招手,示意其起身答话,并继续问道:“此方土地,宋社首是赁是买?”
宋霸子起身后,也不管锦袍上所沾染的尘埃,连忙又说道:“是买,此方土地折钱万缗,小民与社众合计,索性买断下来,一则与己方便,二则也捐献浮财更助幕府兴事。”
一万缗即是一千万钱,绝对也是一笔不小的数字。像李潼复兴长安百业投入补贴,也不过五百万缗。宋霸子进献百万缗巨资,家业都直接亏空近半。
长安如今多空坊,地价还要低于贞观时期。像贞观时期宰相马周,于隆庆坊市买大宅,花钱不过千数缗,而隆庆坊已经是长安屈指可数的顶级贵坊,唐玄宗时期更直接被改建为兴庆宫。
至于一些相对平民的坊居,地价则更加便宜。就连中唐白居易都有诗“莫羡升平元八宅,自思买用几多钱”,好基友元稹住在升平坊中,因为囊中羞涩,不能比邻为居。
白居易在长安所居新昌坊,又有诗言“先卖南坊十亩园,次卖东郭五顷田。然后兼卖所居宅,仿佛获缗二三千”,卖了十亩园业、五顷良田,再加上坊居宅院,统共才收得两三千缗,这已经是白居易宦海多年在长安积攒的所有家底。
白居易所在的中唐,商品经济进一步发展,钱的购买力大大折减。毫无疑问,那五百亩良田才是大头。
宋霸子所购买的这片土地,面积在五十亩左右,等于一亩地就作价二十万钱。长安城坊区规模远比洛阳要大,大安坊面积足有一千亩。如果按照这个价格,单单大安坊一坊土地就值二十万缗。
当然买卖不能这么算,如此地价绝对是翻溢数倍,在别的坊二十万钱已经可以购买一座庭院、厅堂俱全的十亩大宅。但若说贵的话,整个长安不过百多坊,换算下来、两千多万缗就能买下长安城?
价值如何,关键还要看各自衡量。按照此前商贾们争相抢购的架势,起码在他们看来、大安坊土地是值这个价钱的。
“蜀商资本果真雄厚,先舍百万缗巨资,如今还能阔购大块土地。不过看样子,宋社首不打算于此兴修邸库?”
李潼又饶有兴致的问道,他见别家购置的土地少有这么大,而且已经搭建起了仓库规模,唯宋霸子这个清城锦社较为特殊。
“但能助益幕府兴治,小民岂敢吝惜私财。至于今次购地钱项,多是社员捐用。小民还要感激殿下赏识赠言,殿下夸我身具乡德,并补社众善钱,乡民才肯托财置业。”
宋霸子闻言后连忙说道,顺便又捧了一捧雍王,接着再说道:“至于购得这片土地,则打算兴修客馆,专待蜀中乡人入京赁居。人离乡则贱,虽然长安乃是王治昌明的善地,但乡情难免有欠缺。小民盼能凭此告慰乡情,使我乡人能安居长安,为王治俯首献力!”
李潼对宋霸子拍马屁的功底已经有领教,闻言后只是又笑道:“未来京南神禾原将造埭截流,永安渠水满通航在即,大安坊可以直通长安诸水。宋社首此片地块将要坐地吸金,不作商货周转,有些可惜了。”
“殿下此言当真?”
周遭众人听到这话,无不纷纷变色。
他们此前购买大安坊土地时,虽然社监署也有宣传说永安渠将要通航,但他们久在长安经商,也知永安渠所以淤浅,当中存在太多人事阻滞,对此并不当真,所以在购置土地的时候,也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可现在雍王殿下都这么说了,说明这件事是真的有谱。如果大安坊真的能够联通整个京畿周边的漕运体系,那么此方地价必然会再次高涨。而他们这批抢先下手的人,则就是真的赚到了。
当中利润之大,足以让人忽略尊卑,明知当面质疑实在冒犯失礼,但还是有人忍不住发声询问。
至于宋霸子,脸色也是变幻不定,除了心惊于这个消息的价值,也想不通雍王为何会如此发问。但在权衡片刻后,他还是又开口说道:“若果如殿下言,幕府有此构想,那小民此前所计真是有些欠妥。”
李潼听他这么说,眸底闪过一丝失望。他对这个宋霸子印象不错,虽然其人有得罪他的前劣,但补救的还算得体,有种不同于一般商贾的特质,所以出言试探一下。
但如果这个宋霸子仍是不能免于商贾逐利摇摆的做派,也就没有必要再继续关注下去。
“小民此前所计只是乡人,但既然殿下有此雄略,小民占此宝地,自该奋进追从。原本此间物料人工所计用度不过三千缗,但大安坊既当城门要冲,若再水龙势兴,诸方人物汇聚于此,愿再追钱五千缗,兴造雄馆,使人能见之则慕殿下所治雄壮京畿!”
听到这话后,李潼嘴角又泛起了笑意。就连皇宫大内兴造一座新殿,几千缗用度都绰绰有余,在得知未来大安坊改变后,宋霸子仍然不改前计,而且要用八千缗兴造馆舍。不得不说,这蜀商真是拿钱不当钱。
宋霸子说完后便告罪一声,从旁边讨来笔墨,将界碑上原来的“倾城社馆”勾去,转又书以“八方社馆”几字。
接着他又转回头来,拜在雍王足前继续说道:“小民卑鄙行贾,虽然敢于殿下教义,但狭计难以容大。八方社馆接待诸方上京之客,馆成之日,请献幕府!”
李潼闻言后,不免更加满意,上前一步敲了敲宋霸子幞头巾子,笑语道:“贾客尚义,良才可观。宋社首屡以财献,幕府也该有所表示,一席赐你,愿不愿意入府用才?”
“小、小民……不,卑职、卑职多谢殿下赏用!卑职必犬马效劳,忠事殿下!”
宋霸子听到这话,顿时欣喜若狂,连连叩拜于地,甚至就连脸庞都没入尘埃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