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这场闹乱,自然不能不了了之。但是想要查清楚因果,却又缺失了一个重要的人物,那就是引发一系列事件的宣抚使窦怀让。
此前将城中坊曲与城外大营全都搜查一遍,仍然不见窦怀让的踪迹。世事也不可因此一人便停顿不前,所以雍王幕府在经过一番讨论后,便决定先审查西京官库盗窃一案。
官库失窃一事,与小民关系不大,本来长安城民众们对此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相对于审问盗窃官库的犯人,他们更乐意看到那些给长安民生造成极大破坏的客民们受到惩罚。
但当相关案情稍作披露后,这件案事还是快速的传遍全城,引起了整个长安城的轰动。
一则在于形式,这一次的案事审断是公审,所谓公审并不是当街当众的审问,而是直接将案情进程当街榜示。公示榜分布在朱雀门南的铜匦附近、东西两市以及几个主要的城门。
这样的形式前所未有,此前官府无论大小讼案,全都是闭厅审理,完全就是小民难以接触的范畴。
可是现在竟然将案情进展直接张榜公开,让民众们能够清清楚楚看到审理过程,这无疑激发了人们的好奇心。哪怕跟自己无关,他们也想看看究竟什么人竟然如此胆大包天,居然敢抢掠官库!
二则就在于案情所涉的人员,当公示榜第一次张贴出那些涉案名单时,看到榜上名字,可谓是全城震惊。
榜上所涉多为长安勋贵名族,哪怕名气并没有大到全城皆知,但也都不陌生,再加上知情者热心的宣传讲解,民众们很快便意识到榜单上那一个个名字究竟意味着什么。
同时他们也都不免狐疑,那些名族一个个家室豪贵,世享国恩,怎么可能会是洗劫官库的恶匪?是不是官府搞错了?
对于民众们普遍的质疑,暂领万年县令、负责审理此案的王美畅也不急不躁。
张榜之后,王美畅并没有第一时间进行审理,而是先将罪证罗列公开,就在朱雀大街上,将从涉事诸家所抄没出来的官库禁物摆列开来,足足占据了一大段街道。
眼见到这么多的物证沉积在大街上,城中民众们一时间也是惊诧不已,几乎举城围观。
“这些贵族们,真是该死啊!城中闹乱视而不见,反而趁乱洗劫官库!这么多的刀枪甲械,看起来就让人心惊胆战,他们藏在私门,难道是要谋逆造反?”
“眼下也只是器物摆设,并没说一定是他们抢劫。当时城中闹乱那么严重,各自守在家门,谁又能说清楚外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各有荣华富贵,衣食无忧,实在没有必要去犯这样的大罪!”
物证摆设开来,围观人众们也都是众说纷纭,有的人义愤填膺,有的则仍心存狐疑。
物证陈设一天后,除了一些留堂问案所用之外,其他的则就都再次送入其他还算完好的官库中储存起来。
接下来,万年县又张榜征集散在民间的人证物证,一旦采证,共谋者可以减罪一等,旁证者则各有褒奖。
这一告示公布出来之后,顿时又在坊间引起一番热议,许多人争相往万年县廨涌去,可谓热情至极。
“杨五郎,你又往县廨凑什么热闹?我记得你秋前便已经离城,乱后才又返回城中?”
“蠢、蠢!证或不证,只凭一言,老子关心乡事,要去衙堂看个真切!如果是真的,那些贵族真是该死!如果是假的,也不能眼见咱们乡土名宗被冤枉构陷!”
至此,这一场公审算是吸引了全城注意。除了宵禁净街的时间段之外,许多人几乎不吃不喝的守在那些公示榜附近,只为第一时间看到案情的最新进展。
一时间,位于城东宣阳坊的万年县廨可谓是人声鼎沸,因为聚集了大量的民众,就连出入都变得极为困难。
如此喧闹了整整三天,案事终于正式开审。
王美畅并没有第一时间审问那些主犯,而是先从其他人证开始审问。这其中,包括通济、敦化等几坊居民、街徒以及一部分负责防守官库的留守府兵众。
通过对周边人事的审问,很快便整理出被劫官库这几坊在动乱前后的基本情况。乱民入城闹乱,主要便集中在朱雀大街以西的区域,城东坊区还是不失秩序。特别官库所在那几坊,因为本身就有甲士驻防,所以在遭劫之前,几乎没有什么乱民匪徒敢于滋扰。
“卑职守在通济坊,本有两营六百余众,动乱发生几日后,陆续抽走一营军士入守昭国、晋昌等几坊?有没有留守府调令?没有,当时消息绝传日久,卑职困守通济坊,也不知留守府安危与否。
昭国坊有弘农杨氏永寿县公园业,校尉周利民乃杨氏婿子,率众支援,但永寿公助粮两百斛。当时坊内已经断粮,卑职不敢私开官仓取用……官库遭劫前,大业坊突然告破,卑职率众驰援,再回来时,通济坊已破……”
“小民大业坊坊正,当时坊内有坊吏、街徒两百余,并坊民助守共六百余众,分守四边坊门。坊破时,小民正在东坊门,西坊门告急小民未救,只是因为当时东坊街也有乱……是、是小民胆怯,先率众退守自家……
没有杀人、没有!小民有罪,是、是黎阳公使人传信,只要小民任乱民入坊,就补偿小民家财所失,并赠帛百匹,招一子入府任事……小民有罪,真的没有杀人,那些财货,真是黎阳公家人赠送……”
经过审查多人,案情抽丝剥茧的拼凑清晰。特别在场听证的本就有大业坊坊民,当听到坊正贪求财货而主动开门迎盗,那些受害深重的坊民们一时间更是气愤有加,甚至有数人直接冲破衙役封锁,冲入衙堂便要打杀坊正。
“狗贼、狗贼!知不知你贪那百匹帛,乱民冲入我家,老夫惊死,阿妹清白不存!”
一名壮汉一边殴打着坊正,一边涕泪满面的悲哭怒吼。余者众人也都是群情愤慨,振臂呼喊道:“打死他、打死他!还有那贼户黎阳公家,官府不敢杀,乡义敢杀!”
“再招两百甲卒入衙,一定要控制住群情!”
好不容易命令衙役们将冲上来的民众们驱退,王美畅又召来县尉苏约吩咐道,同时擦了一把额头冷汗,西京民情彪悍,他今天算是领教到了。
“诸位乡亲深恨乡贼,本衙亦有所感。所以要公审贼子,就是为了将这些乡恶罪迹宣扬于众,以彰显朝廷威令不容触犯!乡情义愤,亦是刑令所覆。罪情大白后,自有国法惩之!”
王美畅再次返回衙堂,先将义愤填膺的听证诸众情绪稍作安抚,然后才继续审问案件。
西京这十几家,盗窃官库乃是证据确凿,铁证如山。但之所以还要重新审理一番,一则是将如今京内土、客矛盾尖锐的舆情稍作缓解,二则就是为了将这些人家的罪事与西京这一场动乱稍作牵连。
这一番公审的过程,不独将这些人家从蓄谋到实施的整个过程勾勒完整,同时也的确引申出来一些新的罪实。
比如当日朱雀大街上所发生的哄抢,的确是有人暗中将城西的乱民们向城东去引,如此才造成城东几坊接连告急乃至于被攻破。
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那些人家面对雍王的索取,连自家家财都舍不得而要动念打劫官库。在城中制造混乱的时候,更不会用自家家财吸引乱民,所以靠近朱雀大街的几坊便成了牺牲品。
“狗贼该杀!活剐了他们!”
随着案情逐渐纰漏,整个长安城也彻底沸腾了。原本那些民众们还以为西京这场闹乱仅仅只是客民凶横不法,却没想到城中居然还潜藏着这么多的硕鼠门户!
等到气氛营造到一定程度,雍王幕府也并没有再继续拖延,直接做出了判决:凡涉事诸家,中男以上统统处斩!余者老幼妇女,没为官奴。朱雀大街参与哄抢并当街被擒之众,成丁者俱斩,余者流放朔方。
判决勾定之后,接下来两天的时间里,长安西市砍头从早到晚,足足砍了两天有余,被杀者几近千人,一时间血漫法场,场面血腥至极。
但就算如此,长安群情仍未彻底平复。被杀那十几家是有确凿罪证而施以极刑,但那些没有参与抢劫官库的人家就无罪吗?
明明长安城还有着不弱的守卫力量,结果那些权贵人家仗着自家权势,将本来应该守卫全城的兵丁瓜分用作私家护院,他们难道就无罪吗?
既然刑令难惩,那就乡情来惩!一时间大量余怒未消的长安民众们冲入诸权贵坊居,或是围堵喝骂,或是绕府打砸,以发泄他们的不满。
与此同时,雍王幕府再次颁布一条定乱政令:凡长安在籍之民,往后一年庸调免除,课钱减半。诸营客民,以庸代赈,以役代租,三年租满,方可划土入籍。
虽然宣抚使窦怀让至今下落不明,但砍了西京足足十几家勋贵族人,也总要给朝廷一个阶段性的回复。所以在监斩完毕后,王美畅便携着雍王奏表与幕府选辟名单返回神都述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