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少王如此发问,郭元振脸色也变得严肃起来,少王底蕴浅露,已经让他开始正视这一份关系,不再只是临场敷衍的自谋。
他于官任所作所为,自然也不是什么循规蹈矩之人,兼且如今天下本就人心浮躁,就连神都朝堂上南省诸公都因嗣位归属而竟日穷争。
讲到对国祚社稷未来的设想,自然是大人有大人的谋计,小人有小人的看法。如今于王邸受迫,郭元振也难免开始深思少王谋上的可行性。
“能为大王赏重,卑职实在感激不尽,薄蓄才力自然急切献表。但居任位卑,兼无美声,眼前于事能助者,实在微不可计。何况大王已有飞钱良谋相授,卑职循此恭劳,一定为大王厚蓄钱粮,兼聚人脉。”
郭元振起身叉手道:“但古来成事者,财虽为本,势则为根,无众则不能成势。大王于事表非嫡非长,实非人望所预,此者虽劣,但亦足为恃。此道行者,不会将大王引为劲敌,得以从容铺陈,人物潜聚。卑职入府之前,冒昧于闾里小探大王故事。大王无势但却有誉,无权但却享眷,游离于事外,但却深入于局中,虽然情势草草,但已经有进望的余地。”
李潼这些年也是埋头做事,偶作前瞻,但从别人口中听到自己的优劣所在,还是有不同的感受,郭元振这一通分析虽然有条理,但却还不够深刻,于是继续说道:“接着说。”
“美色华服,虽然人之所好,但却浮于生计之上。浮华虽可尚,亦可轻舍。大王营世日短,但已经浮华喧噪,群应成趣,但终究只是表里纹丝,过犹不及。长此以进,今日所崇必为明日之害,人言大王只是浮华贵客,将恐相论深刻!”
李潼听到这话,便忍不住点了点头,凡事都有一个尺度,当一个人身上的标签太醒目、太浓烈,那么人们往往只会通过这个标签去推想其人本质。
他有诗情才趣,这一点在入世最初的确是帮他不少,通过诗文的传唱,让时人得以广泛知晓世道中有他这样一个人。但也正如郭元振所言,如果太执着于此,反而不利于时流对他更加看重。
文名高才干就一定高吗?不尽然,真正的实干家往往比较反感过于浮夸的人事,类似后世老戏骨抨击小鲜肉。流量想要转型为业务,往日的浮名反而会成为一种障碍。
时下比较着名的有名臣裴行俭,执掌典选多年,他评价初唐四子这几个大流量那就是:才名有之,爵禄实寡。杨应至令长,余并鲜能令终。结果,则就是一语成谶。四子当中混得最好的杨炯,最终病逝于盈川令任上,余者自然各有各的凄惨,无有善终。
郭元振继续说道:“当然,大王身位如此,美器只宜自蕴,需要慎作表献。当今圣皇陛下大辟寒流,大王自可籍此潜规,搜拣遗才以进,此类由微而起,上傍乏枝,必故恩深念,待时必报!”
道理虽然是这样一个道理,但从郭元振口中说出来,李潼总感觉有些怪怪的。意思无非两层,第一你要对我好一点,第二你别急着动手,你奶奶活不久了,咱们到时候再做事。
“除此之外,野中豪义亦可为用。肉食者高高于上,少恤寒士疾苦,此类人众或是才器不当大用,但重情推义,不乏可夸。卑职能纵横蜀乡,所以能纵横法外,此类力助益我良多。”
郭元振讲到这里,移席就近,语调也放低下来:“从去年开始,关内诸境有寒士悄然结党、号为故衣,推恩互助,覆众极广,其中不乏悍力可用之类。不瞒大王,卑职所以能贩奴越岭入市关中,借力不少。此类野中卒力若能为大王捡用……”
李潼闻言后,心情顿时凌乱起来,望向神秘兮兮的郭元振眼色也变得有些古怪,你这家伙自己横行不法,还拉我故衣社下水!
他轻咳一声,说道:“这件事,容后再论……”
然而这里话音未落,便发现郭元振脸色已经发生了变化。
郭元振这会儿内心是真的震撼有加,他有见微知着之能这也不只是吹嘘,少王疾渴才力,与他初见一面便流露出招揽的意思,也不计较他官声恶劣。听到关中地表有这样的一个团伙组织,居然不情急深问,当中缘由,不问可知。
一念及此,郭元振是真的对少王心生敬畏。有飞钱汇票这种生财的大计,有故衣社这种涉员广泛的组织,少王所掌握的人物之力,实在是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所谓谋国干上,已经不再只是一个无聊偶动的弄险念头,而是已经如火如荼的准备起来!
他倒抽一口凉气,再抬头望去时,只见少王正以一种似笑非笑的眼神垂望着他,后背顿时又沁出一片冷汗,忙不迭拜在地上,凝声道:“大王胸怀计深,卑职能得邀赏、附于骥尾,实在生人至幸!”
这几句话,说的就沉重有加,远不如此前那番宣言慷慨激昂。因为郭元振已经深刻认识到,他既入王邸,且预于谋,除了一条黑道走下去,想要洗净脱身已经不容易。
但除了这一份沉重思计之外,他心中也是隐有兴奋的颤栗,生人在世,大机遇能有几个?
少王自有门徒于野,且兼钱粮大计,王者之资已经草露端倪,但仍能隐藏深刻,世人所夸者唯其风月才趣,这样的胸怀铺设,岂是区区嗣序俗念能挡!他自负才器,不愿庸碌此生,遇到这样的机会还不捐身入内,更待何时!
“故衣社行旨,自有惠众之义,却被你借用不法,败坏了我的人事布设,该要有补偿。”
既然已经被郭元振猜到了端倪,李潼也就不再隐瞒,对于这样的人,适当表露底蕴也有助于彼此关系的维持,或许不能托以心腹,但其人是足够聪明,对人对事有着自己的判断,也能做出有利于自身的选择。
“蜀地自傍关中,想也不乏府户亡人待于拯救。这样罢,我稍后行书,允你在蜀中加设分社,兼做直案。这样也有助于你收拢人情,更作深用。”
李潼一边给郭元振加担子,一边又说道:“你既然在闾里探听我的故事,当知我衔恩之深。无论野中臧否,圣皇陛下是我至亲恩长,只因当今世道情势诡谲,孤恩难恃,长情日短,所以趁于从容时闲作布置,非为厉念谋险,只为能临危当事,性命在我,匡扶社稷,不流于口舌夸夸。”
他说这番话,原因也很简单,我跟我奶奶感情还是挺不错的,做这些人事布置也不是针对她,所以你也就不必担心加入进来后会顷刻有祸。
但感情好只是我跟我奶奶,她年老日衰也难关照周全,别人谁想搞事情把我按下去,我可不答应。真要到了那一天,你们可得豁出命去给我上!
“隐忍待时,大王良计!如此雄姿不能入主,大位更待何人!如此英主不能入事,拙才更待何人!”
郭元振再拜于地,语调中已经多了一些真挚意味。
“起来罢,就座论事。”
李潼讲到这里,话风突然一转又问道:“我倒是有些好奇,你官声败坏并非短时,何以还能秩满续任?”
郭元振十八岁便高中进士,虽然守选几年,但解褐任事时间也已经不短,通泉县尉便是其初任之官,胡作非为还能待上这么久,若说朝中没有关系,也绝不可能。
虽然说日后郭元振是另有机缘,但县尉乃是流内最基层的职位,一县数员之多,全国则有数千员。犯了罪还能被武则天亲自接见,如果没有上通的关系,也绝无可能得到这样的机会!
郭元振对此也不隐瞒,直接说道:“家父于神都供事司宾寺,任职司仪令,因此关照,仆才能苟且于事。”
李潼闻言后才有了然,难怪路子这么野,原来也是李刚的儿子啊。
司仪令秩为正八品,职权则是负责朝廷凶礼诸事,主要就是在朝官员的丧葬事务,少不了要与满朝大臣门户打交道,因此结交一些人脉也是正常的。同时怪不得史书夸郭元振,都要说借钱供人做葬礼,原来也是有渊源的。
不过郭元振已经这把年纪,其父肯定也是五十多乃至于六十朝上的年纪,才混到一个八品的寺官,纵然有些能量,想必也有限。能够对儿子稍作包庇,但却不足以再提拔美职,所以郭元振才能在通泉县祸害这么多年。
“得了,别的不再多说。你这一次连累史县尉伤身伤事,该要怎么善了?”
李潼也不能有了新人忘旧人,该做的交代还是要做,而且这个新人还满腹算计,远不如史思贞这个小迷弟耿直。
郭元振闻言后则说道:“那犯人已经走脱,仆也难追,即便追回入案,若连累了我,难免还要骚扰大王。史县尉既坏于事,仆便补他几桩事功,近京诸乡宗,蓄奴者不在少数,仆自有底册存留,其中有不知我者,俱可系入案中。”
李潼听到这话,又刷新了对这家伙没节操的认知,人家好歹也是你的客户,转头就把人给卖了?
郭元振见大王神情怪异,振振有词道:“登第解褐,嫁娶着新,仆能遇大王,同样人道大喜,该以新态示人,痛改前非,不可眷恋于故,执迷旧事。”
李潼闻言后更觉无语,虽然会显得没底气,但还是想问一句,新人总成旧,以后你会不会也这样义正辞严的卖了我?
郭元振倒也识趣,不待少王答话,已经又继续说道:“人以物货结我,情也止于短时。大王与仆,则是性命相付,功名互托,值得毕生竞逐不疲。大王胸藏天下,仆则天下一卒,终老此内,余所愿也!”
“有道理,我也不该币重夺情,应许诸财,循年减半,不是爱惜物力,是要助你更立新貌。”
李潼一脸认同的点点头,并又说道,同时打定主意,近年之内是绝不能让他奶奶见到这货。同时也得安排点脏事给他,看刘幽求现在多听教听用,就是欠收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