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老宅门口，陈旧而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地面是裸露的泥土，日久年深而变得乌黑又坑洼。老人坐在大门口，因为再往里就照不见太阳，与老人相伴的还有两位老者，看见宋骊来时才停止了回忆自己过去的光景。
“这三位是魔法师，来找你的！”主家道。
“你那里的事搞完了？”老人问道。
“搞完了，还有今天的晚饭就行了。”
老人听了儿子的回答满意的点了点头，这才稍加打量了一下三人，用手上的拐棍指了指屋里，道：“自己搬凳子坐吧，在里头。”
“不用了，我们在外面站着也行。”宋骊笑道，脸上露出两个酒窝。
“我去搬，站着多累哦。”崇善却不客气，从里面拿了条长凳出来。宋骊以竹杖撑地，靠着长凳坐下。道：“这一来是想调查一下围绕岛上那些大山的事，看看几位老人家知道些什么。”
“什么山啊？”
“就是边界上的山，海岸边的。”崇善补充道。
“嚯，村子边上的山还能叫出些名字，到海边去了哪里能知道啊。”一位精瘦的老人笑道。
“小时候有没有听过那些山的传说呢？”
“太远咯，你要去海边问啊，跑到山里来问海边的事有什么用啊。”
“是海边都问过了，所以才来山里的。”宋骊打起了马虎眼。
“那你们白跑一趟哦，你们是哪里人啊？跑了好远的路吧？”
“这三个是魔法师，好厉害的，哪里还像我们走路啊！”主家吹嘘道，仿佛这样自己脸上也多些光彩。
“魔法师啊？啧啧，谁是师傅啊？我看拿着竹节的像师傅。”
“别看我比她小，其实我是她的师傅。她是我的好徒儿！嘿嘿。”崇善这会嘴快，宋骊不想为这事争辩，道：“那几位老人家知道有谁去过海边吗？我们去拜访拜访。”
“种田为生的人哪里有时间跑去海边哦，不认得这样的闲人。”
“说起来我认得一个人。”蔡风根道，“是我的恩人，看你们三个女的也不像坏人，这才告诉你们的。”
“老人家请说，我们洗耳恭听。”
“先跟你们说我不敢保证那个人还活着。我五十九岁那年进山采药，当时天热，我可能有些迷糊了，就失了方向，深山老林的也辨不清路，不过乡下人也不在怕的，年轻的时候我一个人在山上过夜。落叶堆在地上，哪里都像土路，我就扛着锄头和刀乱窜。窜着窜着就听见不远处有嘻嘻嗦嗦的声音，是什么家伙摩擦了树叶的声音。我当即就站住了，因为怕是野狗什么的，那些东西听了动静要追人的。立了一会却发现声音远了啊，这一下我判断不是野东西，那些家伙的鼻子很灵，肯定能嗅到我身上的气味。所以我寻着声音追了上去。结果看见了个老人。真稀奇，满头白发，脸却像个年轻人。怪的是眼珠子，红色的。我以为见到山人了啊，便拜了拜。然后那人就跟我说话，有的没的就不说了，我记得他说已经八十一岁了。我今年八十九，那人要是活着得有个...一百一十一岁，啧啧。不见得还活着。”
“一百一十一岁啊，皇帝老子过得那么好也不见得活的到这个年纪，乡下人就更难说了。”一老人道。
“要说是人还真没可能，若不是人就不好说咯，比如那真的是什么山人呢！”崇善道。
“山人毕竟是传说，真有那东西，你想还会窝在山里吗？不早往城里过好日子去了。”
“呵呵，两位说得都是，我想问一下你还记得具体的方位吗？”
“具体的真忘了，当时出来是那片山。”老人用拐杖往门外那绵延的群山指了指。
“这怎么找啊，那么大一片。”崇善为难道。
“你们不是会飞吗？飞到山上不就好找了，若是还活着，总能看见房子什么的吧！”
“老人家说的在理，我们择日就看看去。如此就谢过几位了，我们先告辞了。”宋骊拄着竹节躬身拜谢。
“几句话而已，你们跑来跑去也不容易，不过外头不太平，你们三个女的还是要小心。”
“人家是魔法师，你们操什么心！”主家道，“三位大人不如留在这吃了晚饭再走吧？”
“多谢了，我们还是先行一步。”
“嘿嘿，你人挺好的，以后有什么难处就报我崇善的名字，一准有用。崇拜的崇，善良的善！”说话间崇善也跟着宋骊的黑鹰往天上去。
“啧啧，这本事不得了！”坐在屋里的老人一齐出了门，仰头望向天上的几人。
“崇拜的崇是哪个字啊？”主家摇了摇头回去了。
在天上时，宋骊心想择日不如撞日，便转头往老人指的那片山里去。崇善原本跟在后面，追上黑鹰后也蹭了个座。青莲在前，宋骊在中间，崇善背对着宋骊坐在尾部，两只腿搭在了尾羽上。她用手敲了敲黑鹰。道：“没有羽毛的感觉啊，硬邦邦的。”
“嫌不舒服就自己飞。”
“好奇而已。你这个魔法真的很神奇哦，竟然还能飞！我的熔浆就飞不起来，还要特意学翅膀。”
“说得好像我的翅膀不要学一样。”
“光与暗算是我们几个见过的特别神奇的魔法了。那个光速度奇快，暗的话，总觉得有用不完的魔力似的。当年我们在战场上见过的黑暗魔法总是铺天盖地的。”
“我没那个本事。”
“哼…”崇善发出一声冷笑，道，“论辈分的话那个人应该是你的爷爷！对哦，我也是你的奶奶辈了，哈哈，为什么看起来比你还小！”
“谁要叫…”
“打住，不必叫我奶奶。”崇善笑道。
“谁会跟你们论辈分啊。”
宋骊的话有些刺痛她的心，所谓辈分，意味着有人老去，有人新生，一代又一代的传承。这是恶魅不可能拥有的东西，不说生育，甚至无法老去。二十岁是个孩子，一百岁是个孩子，一千岁一万岁仍是个孩子。
孤寂不会随时间消亡，只会愈发沉重。
“比起光与黑暗魔法，我还见过一种魔法，我愿称它为最神奇！”
“愿闻其详。”
“我也理不清半点，除了李示那个男人，应该没人理得清吧，是移动哦。瞬间消失又瞬间出现。”
“隐身？我小时候听人说过有一种四脚爬子可以隐身。没准偷师的那东西。”宋骊知道她说的是二爷爷，但完全不想捅破这层关系。
“果然真正神奇的东西，没见过的终究想象不出来。啧，你作为龙族竟然不知道？”
“我又没兴趣，为什么要知道啊！”
“切！怕不是被雪藏了吧！你们龙族从来都是自私！”
“随你怎么长嘴皮子威风吧。”
两人一阵沉默，坐在前头的青莲听得两人的话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她转过身问道：“崇善，嗯，大人，你看起来这么年轻，怎么会是奶奶辈啊？”青莲的好奇源自于崇真的传闻，有人说他多年来模样没有丝毫改变，而在青莲的观察也确实如此。
“我跟她置气呢，这你没看出来啊，我府上的丫头一眼就能看出来，你还得多学学！”崇善故意怼她，实际只为找个台阶下。遭了大人一顿批，青莲也不敢多问，又低头去看四处的风景。
“有一件事我想问你！宋骊。”崇善严肃道，“既然是逃难而来，在这里反而安全些不是吗？”
“你们是为了什么目的才想出去的吗？”宋骊反问道。
“呆腻了想去外面看看。”
“并不是！”宋骊目视着远方，义正严辞地反驳道，“是不甘心关在监牢里。”
崇善沉默了，宋骊接着道：“或许你们是想出去看看，我却渴望着自由，尽管笼中的鸟可能过得更惬意，抬起头却总是隔着屏障的蓝天，我不甘心。”
“好一通正气凛然的发言，我也有一个关于鸟的故事，我曾在府上捡过一只红头雀儿，断了腿。我悉心将它照料好，白天放她出来玩，晚上关在笼子里。那只雀儿从没有离开我，哪怕我甩手让它飞上天。呵呵，你猜后来怎么着了！被野猫一口吞掉了。”
宋骊捏着竹节的手紧了紧，这时青莲用手指了指远处，叫道：“快看，那里有座院子。”
两人顺着青莲的指向看去，果真在山沟中一座宅院隐匿在竹林里。随即操纵黑鹰落在了院子外面。三人踩在干枯竹叶堆满的土路上，叩响了门扉。里头并无声响，宋骊再三叩门，崇善却受不了有人在她面前摆架子，率先跃进了院子里。气冲冲掀开大门的竹帘往里瞧，却见一鹤发童颜，容貌昳丽的男子正呼呼大睡。她叉着腰叫道：“还不快起来！睡个什么劲！”
男子听见一阵声响才直起了身子，瞧见门口一女孩叉着腰站着，活像个夜叉，不由得一笑。“料想今日有贵客到访，呵呵，果不其然啊。”
“想到了还不早点起来等着！”崇善怒道。
“懒散惯了，见谅，见谅，我去将门外两个迎进来，姑娘且先在寒舍一坐。”男子找了脸巾抹了抹脸，这才笑着前去开门。“让两位久等了。请到寒舍一叙。”
“我等既冒昧造访，蒙先生一见，不甚感激。”
三人在舍下坐了。男子给宋骊和青莲倒了冷茶，却给崇善倒了白水。茶无色，水亦无色。崇善一时分不清楚，道：“我不喜欢喝茶，给我一杯水吧。”
“姑娘面前的是白水，另两位是茶。”男子笑道，“我这茶不比寻常，成于老林，出于深山，无色却味醇。先苦而后甜。”男子率先喝了一口，又道：“反而清冷突显其韵味。”
宋骊见男子喝下，自己也缓缓抿了一小口，只觉淡若无物，又想没准自己品不出什么名堂，仍应和似的道了声好茶。崇善早已满心疑问，也不喝水，而直接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不喝茶？你又怎么知道今日有贵客，而且门外有两人？”
“哈哈，谁来都是贵客，两人都是猜测，至于水嘛，茶矣。”
崇善不信，当即把茶杯里的水喝了下去，却并不觉异样，恼道：“明明是水啊，如何称茶？”
“心中有茶，则水中有茶。心中无茶，则水中无茶。”
“这是哪门子歪理。”崇善盘坐着，两只手搭在膝盖上，又问道：“你的眼睛怎么是红色的，跟我的一样？”
“我见姑娘的红瞳，竟觉一见如故，知晓你们定不惧我。说来话长，我自小因这通红的双眼饱受欺凌，这才隐于深山，但求片刻安宁啊。”
“哼，我眼睛红色，头发还是粉色的呢，倒不管私下如何议论，只消让我听到见到，我会打到他们看见红色与粉色就害怕。”
“姑娘大能，岂是我能比的。”
“你真不是恶魅？”
“不知姑娘所指为何物？”
“没什么，我们来时听人说起你已经一百多岁了？”
“哈哈，我看起来很像一百多岁的老人吗？”男子故意盯着青莲道，青莲以为在问她，便照事实直言没有这回事。
“那你多少岁了？”
“八十有一咯。”男子云淡风轻地答道。
“那也不对劲吧，八十多怎么也是老人了。”崇善惊讶道，“你平时吃什么啊？”
“惭愧，虽自称村夫，却不精耕作，只每日找些野果，得些野味果腹。”
“果真有鹤发童颜的人啊？真稀奇哦。”崇善又打量了男子，再不说话。
“先生说为求安宁才居于此地，我等实在冒昧了，只是实在心中有一事想求高士解答。”宋骊百般真诚道。
“谬赞了，什么高士，不过乡野村夫而已。姑娘有疑问尽管提就是。”
宋骊在心里琢磨，这八十一岁与那老人告知的无二致，莫非是巧合。可之前男子指水为茶，如今嘴里果真回甘又是怎么回事，再加上先前男子的一通预料与极不寻常的容颜，这一连串压在宋骊心上，转而却对上了男子的眼眸，深邃地让她主动错开了目光。宋骊问道：“百年前，万台岛的边界并无高山。那山乃凭空而起，我想知道如何解开。”
“这…呵呵”男子有些尴尬，仍笑道，“姑娘若问我此山中何处有草药，何处有野果，何处能打猎，我倒说得清一二，至于那山，委实不知。”
“先生能知将来，想必也通晓过去，恳请先生告知。”宋骊道。
“吓死人咯，我何德何能知过去，晓未来啊？若只是为了山的事，我委实力不从心，诸位只能请回了，寒舍并无余物招待诸位。”
“先生谦逊了，若先生有什么难处，我等愿想尽办法解决。”
“此身为草芥，生在此地，长在此地，死在此地，一无所求。”
“那就算我求先生了，我等笼中鸟，网中鱼，无一日不想上青天，入大海。岛上的百姓无一日不想自由啊，请先生念及天下，赐教一二。求你了。”话音至此，宋骊竟跪了下来。
“不敢不敢，姑娘如此，我只得跪还了。”男子竟也朝宋骊跪了一次，随即起身挪开了位置。
“姑娘当我是神人，皆因我不食人间烟火。奈何我只求偏安，不求寻得真理。姑娘的天大敬意是错付了。我心忐忑，也只能让几位失望了。”
“你当真什么都不知？”崇善怒道，“那你充什么高士！我今日，我今日非教训你不可！”
崇善将宋骊当做对手，无论如何也看不得她轻易去跪一个人，这简直是让她蒙羞，崇善抬手要抓他，男子却并不躲，反而宋骊将竹节搭在崇善伸出去的胳膊上，正褪去黑色，露出里头泛着寒光的刀锋。
“青莲，我们走吧。”宋骊抽刀起身，也不等崇善，自顾自往外去了。崇善捏的手指噼啪响，最后还是抽了回去，恼道：“感谢她救你吧！真是岂有此理！”
宋骊站在院子里，心里满是失落，她当然想那个人告诉她些什么，一如她的猜测此人真能通神。又无奈世间是存在巧合的，大概是自己一厢情愿罢。此一去，又不知道要找多久，才能遇见一个哪怕知道一星半点的人。宋骊叹着气，唤出黑鹰就要离开。临走时却听见屋里传来一句诗：“中有七彩玲珑石，间隙红花为谁开。”
“什么狗屁词句，驴唇不对马嘴的。”崇善啐了声，跟在宋骊身后走了。
房间里，男子已经跪倒在地上，脸上竟苍老了许多，不时还咳嗽几声。自嘲道：“不当说啊，不当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