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鲫鱼子~~傍哒~~鲤鱼游……”
不知道是号子声,还是即兴的渔歌声。
一条条小船从芦苇里悄无声息的钻了出来,然后悄无声息的消失在湖面。
要归家了。
湖面孤零零的,一条小船还未离开,船上的少年还想再多抓几条鱼回去。
脖子上套着芦苇绳环的鸬鹚钻下了水。
如离弦的箭矢般冲入湖水中消失不见。
锐利呈钩形的捉鱼嘴轻松的把一条半斤重的鱼吸到了嘴里。
它还没来得及吞下,脖子上的芦苇绳环突然一紧。
鸬鹚被拉出水面,它不满的扑棱着翅膀,惹得小船左右摇晃。
“乖啊,乖啊,乖,这个不好吃,小的才好吃,吐出来,吐出来......”
小小的船舱里,一名半大的孩子一把将鸬鹚的脖子抓住。
然后将喉囊里储存的鱼挤出来。
看着船舱木桶里的十多条鱼。
这孩子肮脏的小脸上全是开心的笑容。
抬起头看了看即将消失在湖面的落日。
看着那朝着自己慢慢驶来的大船。
刚才还开心的小脸,现在满是怨恨。
他颇为心疼的将鱼拿了出来,松开鸬鹚脖子上的绳环,然后塞到早已等不及的鸬鹚嘴里。
宁愿给鸬鹚吃。
也不能给那帮畜生。
看着大船上的那帮人在招手,苏小鬼脸上堆砌起微笑。
“热情”地挥舞着手臂,嘴里却是咒骂个不停。
这里是彭蠡湖。
生活在这里的人一大半是靠水而活。
另外的一小半是靠抢别人的东西而活。
比例大概是二八的比例。
说那一小撮人是水匪,也说不上。
因为他们不打家劫舍。
说他们不是吧,他们又做着强取豪夺的勾当。
这一群人霸占了整个彭蠡湖。
自称是龙王之子,专门来“庇佑”渔民的。
若是听他们的则相安无事。
若是不听,则会被龙王索命,当作了献祭。
久而久之,就形成了惯例。
他们也愈发的嚣张。
辛劳一天的渔获,要拿出一半孝敬龙王爷。
苏小鬼心里明白,这哪里是孝敬龙王爷去了,都是被这群人拿走了。
他们数千人聚集在湖中的孤岛上,把鱼晾晒成鱼干,拿去卖钱。
不劳作,潇洒快活。
大船靠近,苏小鬼脸上的笑容更加的真诚。
就在苏小鬼准备缴纳供奉的时候,一条鞭子却狠狠的抽了下来。
然后顺势缠在苏小鬼的脖子上。
狠狠的一拉。
苏小鬼噗通一声落在冰凉的湖水中。
鞭子仿佛一双铁手,死死地勒着脖子,让他难以呼吸。
“狗东西,当我是瞎子不成,你狗日的把鱼喂鸟?”
苏小鬼紧紧地抓着鞭子。
一边努力的踩着水不让自己呛水,一边讨好的想着如何解释。
背上火辣辣的疼让他忍不住想哭。
太疼了,太疼了,就跟刀割一般。
“错了,小的错了,小的就喂了一条小的。
鸬鹚饿了一天,今天不喂,明日它们就不干活了……”
说话期间,苏小鬼已经连喝了好几口水,呼吸不到空气,身子也在慢慢的往下沉。
船上的汉子靠在船舷上。
见苏小鬼在水里拼命挣扎的模样哈哈大笑。
“多喝几口,肚子就饱了,回家刚好免得吃饭。”
眼见着孩子已经沉下了水,使用鞭子的汉子也玩够了。
狞笑着猛的一拉,苏小鬼从水里被拽了出来,重重地摔在甲板上。
“咳咳咳……”
苏小鬼拼命的咳嗽着。
他抱着头,身子蜷缩在一起。
他懂得,也记得,接下来会有一顿打,打完了才结束。
老一辈的说这叫立威。
娘亲说他们这是故意的。
只有把你打怕了,在心里留下畏惧的种子。
这样,等你长大后就不敢反抗他们了。
苏小鬼已经记不得自己被打了多少回。
每一回挨打,苏小鬼就会在心里默默的祈祷。
祈祷神佛开眼,杀了这群恶魔。
苏小鬼已经在心里祈祷了,可挨打却迟迟没有到来。
难不成应验了?
悄悄的松开指缝,苏小鬼发现所有人好像都愣住了。
呆呆地看着远方一动也不动。
壮着胆子爬起身……
视野里,一支庞大的船队正朝着这边奔袭而来。
没有船帆,速度却极快。
如撒网一般呈合围之势而来。
苏小鬼使劲的揉着眼睛。
自己从未见过如此庞大的船。
在大船的后面,还有一连串密密麻麻的小船。
一个接着一个,仿佛没有尽头般从那落日里面蹦了出来。
本以为恶人的船已经很大了。
可如今,恶人的船跟眼前的船相比,就像是自己的船和恶人的船相比。
颜白看着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彭蠡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哎呀,美滴很,撩咋咧......”
彭蠡湖大,真的大,超级大,就像是大海,比记忆里的大多了。
和颜白一样,同行的二千府兵也都从船舱里面钻了出来。
江州要到了,路途要结束了,所有人都不晕船了。
大船逼近,带来一阵劲风,激得鸬鹚发出惊恐的咕咕叫声。
可惜它被芦苇绳绑着,进退不得。
“你们好,请问你们是这里的船家么?”
很文雅的语气,说的很慢,腔调有些怪异。
但苏小鬼还是听懂了,他壮着胆子看了一眼。
随即便自惭形秽地低下了
头。
“皮肤可真白啊!”
“衣服真好看!”
卢照邻轻轻地用肩膀碰了碰颜昭甫,朝着下方努努嘴,低声道:
“昭甫兄,我咋觉得这群人不像是好人啊。”
颜昭甫扭头,身后的陈摩诘小叔已经把弓悄悄地拉成了半月状。
从庄子里面出来的老兵已经松开弓弩上的锁扣。
卢照龄都看出来了,颜白自然也发现了。
挥挥手,勾爪抛出轻松的勾住了面前的船,木板立刻搭上。
府兵跳荡而去,局势瞬间被掌握。
颜白踩着木板从大船走到小船。
刚才还凶狠的汉子现在连直视眼前之人的勇气都没有。
只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像是有刺一样扎眼睛。
“小娃娃,你叫什么名字?”
......
沉默了好一会,孩子才说道。
“苏小鬼是我的小名!”
“你还有大名?”
“嗯,我娘说我还有大名的,我的大名叫做苏泳霖,她说,那是死了后会刻在石碑上的名字!”
苏小鬼本想拒绝回答。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见到眼前这个笑的很好看的大叔却是发自心底的害怕。
他的本能让他拒绝不了。
颜白叹了口气,这就是长安人认为的蛮荒之地。
这哪里是什么蛮荒之地。
这是汉家儿郎最纯正的文化底蕴。
一个打渔的孩子都有一个正儿八经的名字,都知道死后名字要刻在石碑上。
可见,这群人就是八王五胡之乱逃难而来的汉家儿郎。
颜白笑了笑:“我看你湿漉漉的,刚才是掉湖里去了?”
苏小鬼不说话了。
小孩子也有利弊取舍,霸占彭蠡上的这群人太凶了。
真要说了,这群人走了,自己和自己的娘亲怕是要遭难。
这群人的手段他可是见识过的。
见孩子不说话,颜白已经确定了心里的猜测。
收起笑容,扭头看着船上这一帮子满脸横肉的汉子。
“管事的呢?出来说话!”
又是沉默.....
好一会儿才站出来一个人。
“贵人,小的就是船家,您说!”
“你们是做什么的?”
“打渔的!”
已经转了一圈的麦殊闻声,毫不留情道:
“先生,他说谎,他们根本就不是打渔的,打渔的船怎么连个吊杆都没有,撒网你拉的起来么?”
麦殊自从被颜白从卑沙城带回来以后就住在书院,任务是烧火。
在书院的熏陶之下,他不光烧火烧的好。
他还学会了读书认字。
水平相当于低年级的水平。
能写,能算,但写的不好,算的也不好。
可麦殊开心,因为之前他什么都不会。
颜白之所以把这孩子带回来,是因为这孩子手段太狠。
如果放任不管,缺少教化,卑沙城就会很难治理。
“细细地说!”
麦殊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得意道:
“先生,你忘了,小的从小就在卑沙城长大,毫不夸张的说,是不是渔船我闻一闻就知道。”
颜白笑了笑:“那你说说他们是什么人?”
麦殊扬起下巴,傲然道:“一群该死的贼寇尔!”
麦殊的话音刚落下,一直就盯着苏小鬼的颜白就看到这孩子眼睛一亮。
孩子没说,但他已经什么都说了。
颜白心里了然,摆摆手淡淡道:
“那就吊死吧!”
船上的汉子闻言顿时聚成一团,手里的家伙也都纷纷举在胸前。
麦殊见状猛的冲了出去,狞笑道:
“找死,敢在大都督面前亮兵刃,也是嚣张的没边了!”
说罢,他就悍然挥刀。
甲板上顿时传来血腥味,三只胳膊落在甲板上。
随后就是痛呼的惨叫声。
颜白身后的所有人见状全部举起弓弩。
只要这群人再有异动,这条船顷刻间就会变成人间地狱。
为首的汉子知道利害。
一句大都督,外加这群人手里的弓弩,他猜想这一定是朝廷来人了。
于是赶紧道:
“贵人,误会,误会,小的是彭蠡县邓县令的家奴,船上的都是彭蠡县治下的百姓,大唐百姓,大唐百姓……”
颜白笑了笑,再次挥挥手,瞄准众人的弓弩缓缓地放了下去。
颜白觉得朝廷对南域的看法是错误的,也是该派人来管一管了。
天高皇帝远,这里的县令都成了皇帝。
自称自己为家奴?
不应该说自己是某某家的么?
站起身,天边的落日已经完全的被湖水吞没。
时候不早了!
“卢照邻?”
“学生在!”
“辛苦你,这些人就交给你看管。
今晚洗漱过后,我要知道江州周边的家族情况,宗祠人数,以及衙门户数,税收等。
有没有问题!”
卢照邻深吸了一口气:“学生没有问题!”
颜白扭头看着那说话的汉子笑了笑,低声道:
“不早了,我们去江州城,路途结束了,对了,你叫什么?”
“邓子!”
“凳子?我记住了!”
……
“大都督令,全体人员进江州城,旅途结束,各家以校尉为单位,火长为上官,准备休息,出发!”
人群迸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两个多月的旅途结束了,新的生活开始了。
船只上,邓子捧着三条胳膊面色阴沉又忐忑。
他见过很多人,但今日所见之人却让他觉得无比的恐怖。
尤其是最后那一抹别有深意的笑。
江州的天怕是要变了。
“哎呀,此情此景我想吟诗一首!”
书院学子齐齐竖起了耳朵,先生已经好些年没写诗词了。
“啊,真美啊,真他娘的美啊.....”
书院学子:?????
卢照邻失望的放下了手中的笔,先生又在开玩笑了。
抬起头,卢照龄看着晚霞,喃喃道:
“是啊,真他娘的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