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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叹情嗟义何所去(3)

华璎心里有个声音在呐喊,“逃吧,逃吧。”

“殿下真的不考虑一下这院内的人吗?”曹秉玉周正的国字脸,风霜刻下的痕迹在微弱的晨光之下若隐若现,竟让华璎看出了几分慈祥,让他有些恍惚,险些将魔界曹长老略带威胁的话当成了善解人意的箴言。

“曹长老都说我是菩萨心肠了,我怎能让您口出妄言呢?”华璎说完,不再理阴影中的那人,转身便走了。虞府的大门离华璎越来越远,华璎的心也越来越冷。

该去哪里呢?天下之大,细想之下,竟无自己容身之所。归岛或许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连名字都很符合自己如今的境遇,可是身后跟着这样一尊大佛,他也不欲去归岛,那里同样有他的朋友猗猗,他不想就这样被人拿捏。

猗猗,如今我倒是很羡慕你呢!华璎心里想着,漫无目的在街上游荡,在太阳升起来之前,他出了城,兴起时便飞行穿梭在茂密林中,常常力有不逮,停下歇息之时又瞥见曹秉玉紧随其后,顿时兴致全无,便又落地慢慢荡悠,半点没有要回妖界的想法。曹秉玉倒也不急,只跟在他身后,并不限制他自由。南国风景甚美,华璎抛下一切,心中无所挂碍,倒似那人间游僧一般,体会了一番从未有过的洒脱和自由。

而此刻,一只青鸾正好落在归岛西面的珊瑚礁上。华丽的羽尾轻扫礁石,浪花的白沫轻吻着世间少有的华丽。海岛的阳光分外灿烂,照射这五彩斑斓的神鸟之上,倒把在这礁石丛中戏耍的孩子看呆了。

“看,看,那只大公鸡真好看!”一个孩子最先发现。

“不,那不是大公鸡,那是七彩山鸡,我跟着爷爷在山里见过。”另外一个孩子道。

“才不是,哪有那么大的山鸡!”小女孩的眼睛又大又圆,盯着那“大山鸡”,生怕它飞走了。很快她便知道,她盯得再紧,鸟儿终究都要飞走。不过上天仁慈,还没等到女孩失望,便又有新的事物捕捉了她的注意力。

“你看,有个人从那里出来了。”小女孩道。

“那不是人。”另外一个孩子有些得意道,“我猜应该是神仙。”

“是仙女吗?”小女孩欣喜差点尖叫,因为母亲跟她讲过很多次仙女的故事,于是她最大的梦想就是能亲眼见到仙女姐姐。

“好像是个男的。”

听到小伙伴的回答,小女孩有些失望。但是,不是仙女或许也是神仙呢!她这样想着,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人来的方向,很快便看清来人,确实是男子。

男子看着一堆盯着他看的小孩,问道,“你们认识猗猗吗?”

“猗猗是我阿爸!”小女孩兴奋的举起手,原来是阿爸的朋友。她蹦起来,拉着那男子的手,便要往回跑去告诉阿爸。

“彩练,你慢点,他会不会是坏人啊。”跟在后面的男孩子,追着叫彩练的小女孩,言语之间多有警惕和担心。

小女孩回头笑的灿烂,“不会是坏人,神鸟不会带来坏人。”她想起娘给她讲的故事,忍不住再看一眼远远的礁石,哪里还有神鸟的影子。只有海浪依旧拍打着礁石,阳光照射之下浪花闪着微光,和每天的风景没什么两样。

她抬头看看眼前之人,确实真实存在。小小的心里存着大大的疑问,到底有没有神鸟呢?一会儿她一定要问问这个人。

此人正是小江。

小江回头,远远地天空里,青鸾鸟归去的影子已经依稀不可辨认。他想起虞将军将他救活后,跟他说的话,“梧州危险,天界亦是凌波所在之地,我亦己身不保。思前想后,若你愿意,我便将你送到一处暂时宁静之地。希望你忘却前缘,好好生活,不再为命运所困。”

他自然是愿意的,生而为仆,没法选择,只能忠心。而今可以从头再来,他无疑是幸运的。黄泉路上无长幼,他死里逃生,又能来到这世外桃源,他心里默默为虞将军祈祷,希望好人有好报。

六界或许将无宁日,可是他希望虞将军能在乱世中获得一份幸运。

仿佛隐隐之中,小江明白,只有虞将军拥有那份幸运,他才能长长久久的享受这归岛的祥和宁静。

南方的大海浩瀚缥缈,北方的大山巍然屹立。几家欢乐几家愁,有人欢喜有人忧。

姑射山上的尔朱林樰,内心波澜起伏。她手边是一根青玉簪,样式古朴,并不是女子常戴之物。贺儇托人送来此簪,她初以为不过男女信物。可是细细把玩之间,觉得分外熟悉。

也难怪她没有在第一眼间认出来,确实是十分久远的事情。这也确实是定情信物,不过不是贺儇的,却是王勤,哦不,尤秦送的。

可是这支簪子,她在决定抛却过去之时,已经随手赏了人。多年过去,兜兜转转,竟又回到了她手中。贺儇在信里说,这簪子是师姐花素问托他所送,又问她一人在山上安好可否,并说这世道或许不安宁,让她多注意,盼复盼相见云云。

尔朱对于这些嘘寒问暖有些不适应,倒是更在意这来自于师姐的簪子。

上次见师姐是什么时候,尔朱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她记得就在今年,师姐曾经在山下徘徊一夜,自己终究因为一些往事在心,未能释怀,而不曾相见。

对,信!师姐当时给自己留了一封信。

不知为何,尔朱林樰的心突然砰砰的跳了起来。师姐的性格,她是最了解不过的,向来以花家家族责任为先。当年她为信云之事愤愤不平,也为自己情殇而意志消磨,最终都化为对师姐的不满,从此不复相见。以师姐的性格,那天她来姑射山找自己,断不会是因为当年之事来道歉——因为作为花家族长,灵岛守护者,她并无错。

那她来是为了什么?

尔朱突然有一阵心慌,和尤秦有关,又和自己有关……

孩子,只能是孩子。

长这么大,即便当年得知尤秦始乱终弃,即便醒来得知孩子死去,她也没有这般慌乱过……

月光下,轩窗边,尔朱林樰不知独坐了多久。从清晨到午后,从第一缕阳光到第一缕月光,她一动不动坐在窗边。桌上放着一封信,是花素问的笔迹。细看那略微泛黄的纸笺之上,有些许湿润印记。

尔朱脸上也残留着泪痕。

尽管夜风带着初秋的凉意,她的心却如烈火烹油,又如雪山冰凌,冷热交替之间,是心如刀割的撕裂感。这种痛,让她头晕目眩,心如死灰,却又好像能立刻起身,跋山涉水,赴汤蹈火,不顾一切去见心中那人。

那人不是别人,那人是她的女儿。

她以为早就去世的女儿,她从出生便失去了母亲的女儿。

她甚至来不及恨花素问,竟然只埋怨自己那天为何没有见师姐。

那个孩子会认她这个将她抛弃的母亲吗?

尔朱眼前浮现出了一张灵动的脸,圆圆的眼睛,清澈的微笑,清脆的声音,有她在的地方就有欢乐。

那是素楝,也是她尔朱林樰的女儿。

要是她早点知道……

或许真的有心念感应,她看到素楝的第一眼,便觉得眼熟和亲切。她还以为是因为自己和信云长相相似的缘故。哪里想到,眼前此人便是自己心心念念之人,是自己世上最亲之人,也是自己最为愧对之人。

尔朱反复回味和素楝在姑射山相处的点点滴滴,想起她的周到懂事,想起她的乖巧灵动,眼泪又不自觉地往下流。

她当时为何不再仔细一点,师姐说孩子夭折之时,应该亲自确认才是。这样才不至于和孩子生生分离这么些年。

要是孩子在她身边会怎样呢?尔朱眼前浮现素楝清丽的笑脸。那张脸上和煦的笑容,让她无法埋怨师姐。素楝确实成长的很好,虽然师姐瞒住了自己,却给了素楝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在这个什么都讲求“名正言顺”的仙界,素楝跟着她未必有在灵岛那般自由和洒脱。即便仙界没法像对岑家两个女儿那样,追究她违背天条的责任,但是素楝势必要在小小年纪,承受不该承受的非议。

是啊,她的母亲是神女,那她的父亲呢?

这么多年的思念和压抑,在知道真相的这一刻彻底释放,尔朱想哭,却又忍不住笑,笑着笑着泪水忍不住流了下来。直至夜深,尔朱才安静下来。浅浅月光将房间照得朦胧,恍惚之间,尔朱又不禁觉得这一切都是一场梦。

反反复复,她不知将师姐的书信读了几遍,又将那青玉簪摸了几次,她甚至跑到院子中,去摸那棵高大的玉兰树,飞身上树,看到的是深沉的夜,点点的星,弯弯的月,茫茫的山,黑魆魆的树丛……她对着远处的山呐喊,啊啊哦哦,要不是这山上只有姑射仙子一人,恐怕会以为是哪个入魔之人半夜发疯。

她仿佛变回了那个从前的尔朱林樰,风风火火,我行我素,天真烂漫,恣意洒脱……

直到折腾得自己没力气,尔朱瘫坐在院中,在这个和素楝对月相酌的地方,她看着自己手上的不小心的划出来的伤口,狠下心捏了下去,“好疼。”

好疼,所以不是梦。

“好疼。”

时隔多年,尔朱第一次将埋藏在心中的这句话说出口。

多年前,一个人在灵岛等待孩子出生的时候;一个人心存幻想、期待她的“王勤”出现的时候;孩子出生后便“夭折”,她忍住发狂心痛的时候,她真的很想找一个人诉说,她的心好疼。

可是,好像没有那样一个人。

直到现在,她才感觉自己好像不再是一个人。这个姑射山,终于不是只有她尔朱林樰一个人了。

尔朱真想现在就找到素楝,亲口告诉她自己是母亲。她有些期待素楝的回应,又有些忐忑不安,因为自己未曾尽到母亲的责任。这种内心的不确定,是她从未经历过的。有些煎熬,也有些甜蜜。

可是自己从来没有忘记过你啊,孩子。

尔朱走到里间,打开柜门,那里堆着一层层的盒子,是她为女儿准备的礼物——现在想来,原来她从未接受孩子已经离世的事实。她早年游历凡间,最爱人间烟火。又因为自己出生便孤单,更是羡慕全家和乐的氛围。后来虽一人守在姑射山,偶尔也下山晃荡,或不得不应酬出行,每每看见可爱之物,总是想起自己的孩子来。仿佛那孩子就在家中等待,而她是那个不得不出门办事的母亲,心心念念急着回家看孩子,回去必然不能空着手。

这么多年来,她准备的何止这些。有许多次,她回到姑射山,走到山下,看着附近村子贪玩的孩童,嬉笑打闹,再看看那通向姑射山上荒凉的路,才猛地惊醒,自己的孩子早就不再了。

她只能将苦痛咽下,笑着将那些礼物散给嬉笑的孩子。孩子们笑着闹着,消失在山脚,而她的心也从火热变得冰凉。

这些年,她从未忘记过这孩子。尔朱手中握着一把梳子,那是素楝走之前送给她的。她怀抱着梳子,坐在床边,看那月华越来越淡,星子越来越浅……不知过了多久,她实在抵不住困意,就这样握着那把小梳子,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梦里的姑射山格外热闹,素楝一声声的叫着“娘”,贺儇远远地看着她们母女微微笑着。远远地,似乎是虞瑾在向他们招手……

朦胧之中,凉风习习,却不似初秋的风微微而动,倒像那夏夜暴雨来临之前的狂风大作。风越来越大,将窗户卷的吱吱作响。尔朱从梦中惊醒,起身去关窗,却看到院中一片狼藉。

这风竟然这么大,实在是有些不同寻常。

尔朱放心不下,这姑射山很少有这样大风,自己所在的姑射山阁已经存在上万年,选址极为讲究,并不在风口之上。她推开房门,强风仿佛大浪一般袭来,差点将未曾防备的尔朱吹倒。

尔朱关好房门,发现自己要是不借用神力,根本无法在此大风中移动。大风强劲,不断的灌进尔朱的口鼻,带着她熟悉的山野气息,还有几分……海水的味道。

尔朱瞬间惊醒,她抬眼往后院看去。看起来并无异常,但是她还是不放心。她暗中运气,用灵力抵抗这大风,穿过她所住阁楼准备往后院一探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