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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不信人间别离苦(5)

大部分时间,芸香在外忙吃忙喝,虞梓在房间照顾。他想,算上大哥和素楝的关系,他和瑰云也算是亲戚,所以没有男女有别一说。他也一向觉得这种说法迂腐的很,只要自己行的端做的正,有何惧他人谣言。而瑰云亦然,她把虞梓当成可以信任的朋友,是以这二人相处得颇为自在。

芸香常常见到的景象就是,瑰云半靠在床上,虞梓在旁给她念诗,有时候是自己的大作,有时候是传世的名家诗集,念到有趣的时候两人大笑。又有时候,瑰云看着他完稿的《饕餮记》,歪着头问他,二人时不时笑的很大声,芸香知道,定是虞梓画的插图。

她也和虞梓一起看过那本书,但是气氛和眼前完全不同。虽说对于病人来说,保持心情愉悦是必不可少的医嘱,但是,她看着这二人,实在是太不正常了。他们不像未曾深交的故友经年相见,倒像,倒像……芸香想起一个词,但是却不敢再深想。慢慢的一天又一天,直到某一天,她惊觉自己在看着二人的时候,正不自觉地微笑!

好在瑰云的身体一天好似一天,到时候她一定要拿出家长的气势,让虞梓保持距离。

这一天天气很好。清晨的微风恰到好处,虞梓打算带着很久未出门的瑰云到外面转转。瑰云记得原来灵岛上有一棵大槐树,便让虞梓带她去看。虞梓带她来到槐树下——这棵树是他后来栽的。瑰云来到岛上时,正是槐花正盛的时节,如今花儿早就落尽,只看到满树绿叶。原本这树种在岱水河边的桥头,但是归岛上如今已经没有河。是以,虞梓照着京城盛行的样式,在这槐树下开辟了一个平整的场地,错落种植了一些低矮灌木,又放置了一些石凳,更在树下放置了几落秋千——因为总有孩子爱爬树掏鸟窝,他实在不愿每次都出面来救急。

瑰云坐在秋千上,虞梓轻轻推着她,笑声荡漾在绿荫之下,引得众人侧目。虞梓大家是认识的,而秋千架上仙气飘飘的女子,却是陌生的。便立刻有老婶婶上前一看究竟,不到一会儿竟围成了一个圈。

瑰云倒不觉得什么,只是虞梓有些生气,因为有好几个小伙子也靠近盯着瑰云看。

“虞舒归,这人是你的什么人?”其中一个胆大的壮实小伙儿问道。

“书柜?”瑰云侧目,掩面而笑,虞梓这字也未免太过贴切。

“我叫岑瑰云。是阿梓的姐姐。”瑰云落落大方的回答,反倒让那些打趣的人有些不好意思。而虞梓好像因为生那些人的气,一直没有说话,直到瑰云让他带自己去看熔金崖。

她听素楝姐姐说过好多次,关于她怎么一个人去熔金崖,关于那里的危险和美丽,可是终究是没有机会一起去。

虞梓一声不吭的走在前面,瑰云在后面踩着他的足迹向前。这归岛上最好的观景平台也是虞梓建造的,因为自己的大哥在这里说的随口一句话,“这里看熔金崖最好,素楝应该会喜欢。”于是他便立刻忙开了,画图、查资料、找工匠、买材料,可是紧赶慢赶,也没能让大哥登上观景台。不过倒是造福了后人,有了这个观景台,那些原本要冒险去熔金崖祈福的书生,便在这里设了香坛,遥遥相拜。长久居住的岛民甚为散漫,对这种虚无功名并不感兴趣,加之登台的路不甚好走,这里来往的人并不多。

虞梓一个人在前面爬,还是没理瑰云,最终却又忍不住回头。在一处高坎,他看着瑰云提着裙裾似乎很是困难,好不容易做好心理建设跑回去扶她,却不想她轻巧的就跳上来了。

这些日子她因为伤病柔弱的倒让他忘记了,原本她就是天上的仙女,本领自然比他大。一想到这个,虞梓有一丝难过,直到到达观景台,他都没再说话。

二人来到观景台,瑰云一下子觉得视线开阔了,连着心胸也舒畅了许多。远远望去,能看到熔金崖笔直的插入海底,就像定海神针一样,在太阳的照耀下闪着光亮。

“这观景台设计的实在巧妙。”瑰云对着虞梓说道。

虞梓没有回答,不知为何,他在意识到瑰云是天上的仙子的时候,心情立刻沉入了海底。

“你在气什么?”瑰云的声音一贯的温柔,她微微笑着,看着虞梓,“阿梓弟弟,你是生我气了吗?”?

“我没有。”虞梓保留着他最后的倔强,他为什么要生气,他算她的什么人?远房亲戚?他凭什么生气?

“你有。”瑰云的声音肯定而坚定。

“你生气别人打探我的身份,你生气我本领比你高。”瑰云的声音中夹杂着戏谑的笑声。虞梓的脸红了,“哪有,我哪有嫉妒你本领高,我只是,我只是……”

虞梓实在说不出口,也不知道该不该说出口。

“你只是有一点喜欢我,又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喜欢我。”

虞梓猛地抬起头,眼里满是震惊。他不信瑰云能讲这些话坦然说出来,但是确实事实如此。他的第一反应是要逃避,但是心里有个声音在呼号,提醒他,如果这次退缩,那他和他的“神仙姐姐”便再也没有机会了。

“是的,我喜欢你。我不管应不应该,我就是喜欢你,我能怎么办?”虞梓闭眼,大声喊出这些话——他用尽了所有的勇气。

“步月如有意,情来不自禁,我能有什么办法?”虞梓接着说。

“‘书柜’弟弟,我知道了。”瑰云想起刚刚那人叫他“虞书柜”,又笑了。

“你不准笑我,是‘舒归’,归岛的‘归’!”虞瑾感觉瑰云好像搞错了重点,重点不是他刚刚才跟她说“喜欢”吗?

“好的,舒归弟弟。那你听我讲个故事吧,你们不是想知道我到底经历了什么吗?如果你听完了,还是一样的想法,我可以考虑。”瑰云的语气不再是开玩笑。

虞梓冷静下来,看着她,等着她的故事。然而他也知道,听不听这个故事,他们的结局都是一样的,他虞梓的喜欢不会那么肤浅,不会因为一个人的过去而改变。

于是瑰云将自己在饕餮山的经历完完全全的告知了虞梓。关于她如何被封过设计暗算,如何被迫与他成婚,又如何在饕山上听到封过父子的秘密而被迫出逃,又如何掉落大海命悬一线。只是瑰云略过了她听到的秘密,她也忍住了没有对封过恶言相向。不论最后是谁派人追杀她,都不重要了。原本还在天上的时候,由于父母的属意,瑰云曾经想过今后的日子如果跟封过在一起是什么样子。她喜静、爱书、孝顺,对于男女感情没有特殊的要求,如果这世界上容不下她一个人过一生,她愿求得一个“相敬如宾”,保全自己的本性和爱好。可是后来,饕餮山上她看清了封过的面目,即使被迫与之成婚,她也从未想过要将就一生。在最绝望的时候,她也没放弃自己。但是她没想到自己已经怀孕,她绝对无法容忍自己生下那样一个人的孩子。

她不管这世上其他的人会怎么想她,说她残忍?不,她不在乎。因为这世上除了她自己没有一个人能像岑瑰云一样对她的人生冷暖负责,所以她的决定不需要向任何人交代。但是她不得不防止别人出于好心的阻止,所以谁都没有说,默默策划着,最终达成了目的。她原本以为自己是脆弱的,在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是如此坚强而伟大。当她做完这一切,她没觉得自己残忍,她觉得自己很勇敢。

瑰云想,她这一生从未像现在这样——完全的做真的自己,而不是做岑恽子和花信云最让人放心的女儿。

正是因为她如此尊重自己,她也尊重虞梓。即使经历过感情的创伤,她也没有对这个世界失去希望。她尊重虞梓对自己的爱意,就是尊重她自己。

虞梓听完这一切,很久没说话,只看着那远远地熔金崖,直到眼泪一声不响的滴下、再滴下。

瑰云就这样陪着他坐着,也没有说话,直到虞梓不再落泪。

“我不是在哭哦,只是太阳太刺眼了。”虞梓说完这话的时候,感觉分外熟悉,他好像听谁说过这话。他心疼瑰云的遭遇,他心疼瑰云笑着说这些磨难,他更理解这世上对于女子的不公——男人抛妻弃子的多了去的,常常能得到理解和原谅。而身为女子,不想和自己的仇人生儿育女,却还要这样大的勇气。

他此刻很想抱住这个坚强的女子,可是他不能。他想他真没用,只会懦弱地流泪。

“我知道了。”她即使不笑,那双眼睛也是弯弯的,有着吸引人的温柔魅力。瑰云看着虞梓,她不觉得虞梓懦弱,她觉得他单纯的可爱。

“那你到底允不允许我喜欢你。”虞梓问。

“喜欢你是你的权利,不是吗?”瑰云答道。“你喜欢我是你的权利,我喜不喜欢你是我的自由。”

“那你到底喜不喜欢我呢?”虞梓跟在瑰云身后,瑰云身姿轻快,他用尽力气,始终隔着一步之遥。

“哎呀呀,这是上演的什么戏码?”一人身着华裳,拿着并不应季的锦扇,站在返回琼花殿必经的路口。一看这人做派,不是华璎是谁?

这人有一阵子没出现了。也是,他在妖界待一日,自己就要老一岁。虞梓看着华璎光鲜亮丽的外表,再看看瑰云,他第一次感觉到,这也太不公平了。有一阵子华璎确实状态不好,看起来奄奄一息,有一次好几年没出现,自己都以为他真的不在世上了。

“你找我?”虞梓心里还是高兴的,他是自己不多的旧友了。

“你府上有几个讨厌鬼,打扰我清净,我懒得纠缠。刚好出来,就碰到你了。”华璎说完,一脸嫌恶。虞梓心想,是自己想多了,这人什么时候找过自己?只是他口中所说的讨厌鬼,到底是谁?府上就只有猗猗和芸香,最多有几个上门帮忙干活的人。

“有我大哥的老丈人,还有你大哥的旧相好。”华璎笑的不怀好意。

虞梓瞅了他一眼,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而芸香不知何时也来了,这二人的相处模式她早已熟悉,见怪不怪。她手里拿着帷帽,递给瑰云。

因为家里来了陌生人,芸香担心是寻瑰云的仇家。

瑰云感激的看了芸香一眼,又跟华璎打招呼示意,戴上了帷帽。华璎是认识瑰云的,素楝的妹妹,算起来她也是自己的妹妹,只是不同母亲而已。可是,他却拨不出心力来给这个“新妹妹。”他如今,还盘算着什么时候去南海或者氓山看看素楝,只是身体状况不允许。他能去的最远的地方,便是这归岛。

他甚是嫌弃的看了看远去的虞梓,这书呆子,未免想得太美。

众人回到琼花殿,正厅等待的两人,正是在饕餮山消失的吴蠡和昀颜。吴蠡看起来更老了,不过也确实到了老的年纪,算起来他应该有七十有余了。他和饕餮山上的样子很不一样,虞梓一眼看出来,他穿着华丽的官服,这是正三品官员的朝服。而旁边这位昀颜,曾经是大哥竭力要救的人,也一改当时潦倒,衣着华贵、气度不凡。

这两个八竿子打不到的人,为何突然出现在琼花殿里?对于虞梓来说,这二人完全是陌生人。但出于多年所受教育和本性使然,他对二人十分尊重。二人示意要跟虞梓单独相谈,虞梓便也依了他们,让大家稍作回避。

华璎对这一切本是不感兴趣的,但是他觉得虞梓那个书呆子脑袋瓜并不十分灵光,看在舒兄的面子上,他决定还是悄悄听听他们说了什么,免得这小子被卖了还帮人数钱。而瑰云,却从这二人身上嗅到了阴谋的味道。这也是因为那个她在饕餮山上听到的秘密——那个差点让她命陨大海的秘密:封过父子意图联合妖界,保如今天界的伏夷殿下上位。想来这四殿下并不是仅仅想在天帝面前争宠而已,不然她也不会被封家父子视为眼中钉。

而六界之一的凡界,亦是不容小视的一方势力。凡人因为寿数而常常被视为最弱,却是最能搅动大局的领域。凡间的安定,是六界的定海神针。故往往欲成大事、欲图霸业者,都首先要稳住凡界。更有传言,在凡间能当上皇帝的人,常常都是仙界下凡历练的人,其中不乏天界神仙。这类传说传言,不论真假,瑰云在天上听到了不知几多,是以,当这二人出现在这里的时候,瑰云立马警觉了。

她和封过分开的这些天,加之二人之间最后羁绊也没有了,她感到非常轻松。这种冷静的断舍离让她整个人恢复了精神,和过去永远地说了再见。在一切归复平静之后,她开始担心如今六界的严峻形势。

事实证明她的猜测不错。

而另一边偷听的华璎,在听完二人的来意之后,立刻出发回了皋深山。他早前听到了瑰云和虞梓的对话,这时想到,自己好像在皋深山见到封过,如果封过带着不善的目的,那这些阴谋是不是妖界也有一份?

他觉得,好像真的要变天了。

又到了一群人分别的时候了。只是此次分离,不知道何时再见?这是令芸香十分感怀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