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早朝之后,垂拱殿中。
郭荣须发怒张,仿若雷公降世:“赵二,你要造反不成!”
赵匡胤垂着头,默然不语。
这一切,还得从今早赵匡胤上的一份奏章说起。
赵匡胤曾向一众武将夸下海口,承诺一定会制止文官们通过刑统遏制勋贵特权的阴谋。
为此赵匡胤曾派亲信韩重赟以及王审琦入宫面圣,想用这两人试探一下郭荣的态度。
结果这两人不但连郭荣的面都没见到,还被枢密使王朴逮了个正着。
王朴将这两可怜蛋拉到枢密院一通臭骂,并借两人的口警告赵匡胤,让赵匡胤好自为之。
赵匡胤受到警告后,非但不收敛,反而彻底对王朴动了杀心。
杀心归杀心,这刑统的事情赵匡胤并不能就此放下。
既然韩重赟与王审琦铩羽而归,那他赵匡胤就必须要亲自出面了。
毕竟赵匡胤向武将们夸下了海口,就算事情最终成不了,他至少也得有点实际上的行动。
见赵匡胤不说话,郭荣拍着桌上的奏章怒骂道:“你怎么不说话了?你有胆子上这份奏章,就没胆子直面朕?你赵二的胆子呢?被狗吃了?”
面对郭荣的辱骂,赵匡胤波澜不惊地回道:“陛下,臣有难言之隐。”
“难言之隐?”郭荣冷哼一声,反问道:“你是朕的臣子,在朕面前你能有什么难言之隐?”
赵匡胤又静默了,他那点小心思如何能瞒过郭荣?沉默就是最好的应对。
郭荣瞪了赵匡胤一阵,见毫无效果,终于不耐烦地别过头:“我看你是羽翼丰满了,敢忤逆朕了,也好,你反正已是节度使,明天你就滚去同州,莫让朕再瞧见你。”
同州西望开封八百里,是现任定国军节度使赵匡胤的驻地。
赵匡胤依旧毫无波澜:“是,臣明日就滚。”
郭荣这下终于坐不住了,他从御椅上起身,右手指着赵匡胤,被气得话都说不顺畅:“你...”
让赵匡胤滚去节镇,是郭荣给赵匡胤最后低头认错的机会。
可赵匡胤竟敢顺坡下驴,当真要滚去节镇,反手给郭荣将了一军。
现如今,赵匡胤是唯一能统领殿前司的人选,郭荣还指望着殿前军收复后蜀北征契丹,哪能在这时候放赵匡胤去节镇?
而且若是赵匡胤当真滚去了节镇,殿前司里几名有资格接任赵匡胤位置的武将,可都是他一手提拔的亲信。
郭荣就算换了人,那还是换汤不换药,没区别。
见郭荣的面容因怒气攻心而涨得通红,赵匡胤心中竟莫名生出一股爽感。
这股爽感在刹那间传遍全身,赵匡胤脑门一热,决定继续火上浇油。
赵匡胤抬头直面郭荣,正色道:“陛下,臣为陛下统领禁军,有些事不得不做,若是陛下对臣不满意,觉得臣脏了陛下的眼睛,臣愿意立刻滚回节镇,不消明日,今日就能滚。”
郭荣指着赵匡胤的手指颤抖了好一会,他心头沸腾的气血才终于稍稍平复。
“好好好,元朗,你好得很呐。”郭荣怒极反笑:“你这是要彻底与朕决裂是吧?”
赵匡胤当即单膝跪下:“臣只是在做分内之事,万不敢与陛下决裂,自广顺元年臣投到陛下帐中后,臣就在心中起誓,愿终生为陛下效命。”
广顺是先帝郭威的年号,郭荣在广顺元年就任澶州节度使,赵匡胤也是在那时与王朴、袁彦等人一起组成了郭荣的节度使幕府。
郭荣脸上带着渗人的笑意,手指桌上奏折:“效命?哈哈,这就是你效命的方式?”
赵匡胤回道:“为使禁军上下一心,臣不得不为之,还望陛下谅解。”
事到如今,郭荣明白,自己是再也不可能说服赵匡胤了。
很显然,赵匡胤铁了心要将刑统作为他树立威信的垫脚石。
虽然赵匡胤的这些举动并不能阻碍刑统的推行,可郭荣心里依然无比难受,也无比煎熬。
自己一手培养、一手提拔的亲信,为了所谓的威信,轻而易举地就背叛了自己。
这种感觉换做是谁都会难受。
这次轮到郭荣沉默了。
垂拱殿中一时陷入了寂静。
郭荣脸色阴晴不定,面容几度变化,
不知是何时,郭荣长叹一声,语气中透着一丝掩不住的凄凉:“你做臣子的还要朕来体谅,你难道就不能体谅一下朕吗?”
赵匡胤依旧低着头,单膝跪地,身躯仿佛雕塑般纹丝不动,可心中却已掀起轩然大波。
陛下竟然开口求人?赵匡胤惊了,他几时见过这等阵仗?
这下赵匡胤是真不知该如何回话了。
只听郭荣继续絮叨着:“朕知道,你执掌禁军确有苦衷,可朕身为皇帝亦有苦衷,亦有难言之隐,这些年从澶州到开封,朕对你自忖毫无亏待,你扪心自问,朕可有待你不公?你难道就不能退一步,让朕一次吗?”
郭荣话说到这个地步,赵匡胤也没有退路了。
公允地说,这几年郭荣对赵匡胤确实没有丝毫亏待。
若非郭家父子两代皇帝的大力扶持,赵家绝无可能有当今的荣华富贵,赵匡胤也绝无可能坐上节度使的高位。
恩重如山,是郭荣与赵匡胤之间关系的最好诠释。
郭荣要的也不多,他只想要赵匡胤退一步。
一步而已。
可赵匡胤注定要辜负郭荣的恩情。
这是两人的位置所决定的。
无论是谁成为禁军的头领,都会与决心削弱武将权势的郭荣产生矛盾。
之前的李重进、张永德之流是如此,现在赵匡胤、韩通之流同样也是如此。
赵匡胤思考良久,终于回道:“请陛下恕臣狂悖,这封奏章臣不能收回,臣也只会上这一封奏章,一切都交由陛下定夺,无论结果如何,臣都绝无怨言。”
郭荣望着赵匡胤的眼中已只有冰冷:“看来这事是绝无转圜的余地了。”
赵匡胤只是低头,不敢再直面郭荣。
殿中又是好一阵沉默。
“你退下吧,朕有些乏了。”
“是,臣告退。”
一场闹剧就此收场,似乎什么也没有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