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赵家有关系?”尹崇珂的醉意霎时醒了小半,端起的酒碗滞在空中:“三郎说的是哪个赵家?”
李延庆装作半醉的微醺模样,含含糊糊道:“还能是哪个赵家?就是你家妹子嫁进去的那个赵家。”
其实李延庆是真有那么丢丢点醉了,为了制造半醉的假象,他给自己灌了不少酒水,这时候的酒虽寡淡,但多喝点总归还是能喝醉人的。
尹崇珂默不作声地将碗中美酒一饮而尽,随手将酒碗扔在桌上:“三郎,你是不是喝醉了?好端端的说这话作甚?”
李延庆这话着实带着点挑拨的意味,由不得尹崇珂不起疑。
但通过这些日子的相处,李延庆表现出来的谦逊有礼、机敏聪慧,让尹崇珂觉得李延庆是位相当值得结交的衙内,所以尹崇珂并未愤然离席。
“我喝醉了?怎么可能。”李延庆伸出左手,用力搭在尹崇珂肩上:“来,大郎,继续喝。”
说罢,李延庆右手颤巍巍地抓起酒壶,再度给自己与尹崇珂都满上一碗,倒酒时,大半酒水都洒在了桌上。
看着李延庆满脸通红的醉酒模样,尹崇珂心中思绪纷飞:这李三郎看起来是真的醉了,那他方才这番话,就不像是刻意挑拨,反而是心底的真话,毕竟李家是京中最顶尖的权贵,能知道不少朝中秘辛,自己这几年都没能升官,也许真的与赵家有关也说不准......
尹崇珂端起酒碗,与李延庆碰了一杯:“三郎,详细说说,我无法升官,为何与赵家有关?”
这会尹崇珂已经对赵家起了疑心,他与赵匡胤虽是多年同僚,又是亲家关系,但两人之间地位差距的日益悬殊,让他对赵匡胤心怀嫉妒。
这种嫉妒是极难避免的,最熟悉的弟兄、最亲密的友人,能力又没比你强多少,却一夜之间麻雀飞上枝头成了凤凰,而你还在原地踏步,只能仰望弟兄一飞冲天。
这种情况下,甚少有人能够不嫉妒。
自己、张美与赵匡胤等人当年都是圣上的亲卫,怎么一伙人里就他升官最快?也许,真的是赵弘殷、赵匡胤父子二人从中作梗,导致自己升官缓慢?自己不论武艺还是领兵都不输赵匡胤,他却能成为殿前司都虞候,自己还是个小小指挥,道理何在?尹崇珂心中的疑窦如病毒般肆意蔓延。
尹崇珂此前从没有往这个方向思考过,一直都在自己身上找原因,或者在暗地里埋怨一番朝廷目不识人,但今日,李延庆帮他推开了这扇猜忌之门。
“哎呀,这事说来就话长了,今天这么好的日子,我看还是改日再说吧。”李延庆喝了口美酒,思路清晰,这时候就得吊吊尹崇珂的胃口。
尹崇珂一看有戏,连忙劝道:“随便聊聊罢了,不碍事的。”
“那,那我可就说了,你听了千万别、别生气。”李延庆依旧装作一副醉意熏熏的模样。
“说吧,我保证不生气。”尹崇珂脸上笑眯眯的。
尹大郎这下是完全上套了...李延庆计谋得逞,心中微喜,故作沉吟,过了好一阵,才犹犹豫豫地说道:“其实,我也是从家父那听到的,说是圣上执意重用与赵家关系较深的武将,你也能看到,现在殿前司、侍卫马军司,乃至侍卫步军司,都有不少赵家旧识。”
殿前司、侍卫马军司与侍卫步兵司,合称为“三衙”,是周朝军事力量的精华所在。
尹崇珂板着指头数了数,发觉果真如此,光三衙里的高级将领,与赵家关系密切的就不下双手之数,诸如马军司都指挥使韩令坤、步兵司都指挥使李继勋、铁骑军都指挥使王审琦等人,都与赵家关系匪浅。
“确实如此,可这与我升官缓慢又有何关联?”尹崇珂没想明白,急切地问道。
“前年,圣上不是要赵匡胤担任殿前司都虞侯么?赵匡胤当时不但身兼练兵之责,圣上还授予了他选将之权,现在殿前司里的那些中层武将,就都是赵匡胤当时遴选出来的,你呀,就是没被他选中...”李延庆又喝了口美酒,酒水顺着口角往下流淌,完全一副喝醉了的模样。
竟有此事!?尹崇珂惊呆了,他仔细思忖一番,越发觉得李延庆说得极有道理,因为事实如此,如今殿前司里的中层武将,确实都与赵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们有的是赵弘殷旧识的子辈,有的是赵匡胤的儿时玩伴,尹崇珂多次造访赵家,还结实了其中不少人。
尹崇珂面色骤然深沉,心中嫉妒陡然转为嫉恨:若赵匡胤当年真有选将之权,他为何不选自己为将?若自己当初被他挑中,如今怎会还是个从八品供奉官?原来,这一切都是赵匡胤从中作祟!?
瞥见尹崇珂的脸上霎时变得铁青,李延庆明白,自己在尹崇珂心中埋下了一根带毒的硬刺,而且自己并未乱说,即便尹崇珂去找赵匡胤对质,赵匡胤也是百口莫辩。
赵匡胤当年确实拥有选将之权,至于赵匡胤为何没选尹崇珂为将,其中缘由李延庆不得而知。
但这却能成为自己的利器,用来挑拨尹崇珂与赵匡胤的关系。
李延庆陡然又想到了赵匡义似乎与他妻子关系不合,这也许能成为点燃干草的火种。
“大郎,其实还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李延庆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彻底挑起尹崇珂对赵家的恨意。
尹崇珂心中已被妒火挤满,只觉浑身燥热,端起整碗酒一口灌入肚中,将酒碗重重拍到桌上,嗓音霎时低沉,“你快说!”
李延庆再度端起酒壶,将壶底最后半碗酒倒在尹崇珂碗内:“我在国子监读书时,碰巧与赵家老三赵匡义是同窗,我记得他娶了你家小妹吧?”
“正是,我家小妹去年年初才嫁入赵家。”提及小妹,尹崇珂的语气温和了些许,他虽然是将妹妹当做联姻工具嫁入赵家,但毕竟是看着长大的妹妹,总归是有些感情的。
李延庆俯到尹崇珂耳边低声道:“我听说那赵三与你家妹妹甚是不合,刚成婚时他晚间会回家歇息,但不过一月,就返回国子监内寄住,一两个月才回家一次,这事其实是赵家的家事,我不好意思提及,但大郎你并非外人,我才敢与你实话实说。”
“什么?竟有此事?”尹崇珂心中火焰愈烧愈旺,嘶吼道:“赵三这厮,怎敢这般对待我家小妹?回了开封,我非活剥了他不可!”
其实,尹崇珂未被赵匡胤选为将领、赵匡义与妻子尹氏不合,这完全是两件事。
但尹崇珂已然怒极,很自觉地就将这两件事联想到了一起,我尹崇珂将那赵匡胤当同袍,当兄弟,还将妹妹嫁给他家老三,这赵家就是如此对待我尹家的?赵家简直欺人太甚!
“大郎,息怒息怒。”李延庆连忙摁住尹崇珂,温言劝慰:“这事我也只是听说罢了,你可千万别动怒。”
“不,这事十有八九是真的,赵匡义那小子,活脱脱的色胚,当初我造访他家时,曾与一帮弟兄聊起过勾栏青楼,那赵匡义在旁听得津津有味,甚至还要我们带他去涨涨世面,我呸!他定是见我妹子姿色平平,所以才故意冷落我家妹子,可怜我那妹子甚是懂事,遭受赵家冷遇,却从未向家中提及。”
尹崇珂越是愤怒,思路反而越清晰,马上就回想起了赵三曾经的龌龊模样,并将赵匡义归入了色胚行列。
李延庆适时地惊呼:“喔,知人知面不知心呐,我还以为赵三是个彬彬有礼的谦逊君子,想不到他竟是如此龌龊之徒。”
看来,历史上批判赵三是个喜爱人妻的老色批,并没有冤枉他嘛,他十几岁就是个色胚了...李延庆心中暗道。
“三郎说得好,好一个知人知面不知心!”尹崇珂冷笑道:“这赵家父子,就没一个好东西。”
经过李延庆的一番挑拨,尹崇珂与赵匡胤的兄弟情义可谓是荡然无存。
其实吧,尹崇珂与赵匡胤是在澶州结识的,至今也不过五六年,情谊说深不深,说浅不浅,一旦尹崇珂对赵匡胤起了猜忌,这脆弱的情谊是说破就破。
“如今看来,确实如此。”李延庆唏嘘道:“大郎你视赵家为亲近,将亲妹嫁入赵家,却是这般结果,实在令人叹惋。”
“呵,我算是看明白了,等回开封我就去找妹妹核实,若赵三那厮当真冷遇她,我非敲断赵三那狗腿不可。”尹崇珂此刻心中似有喷涌的火山,就想狠狠报复赵家,以解心中怨念。
“哎呀,大郎切莫冲动,那赵家一门两防御使,又深得圣眷,你贸然行事,可是会波及令尊的。”
李延庆的“劝慰”就像是一桶热油,倒进了尹崇珂的心炉,非但没能浇灭尹崇珂的心火,反而令火焰烧得更加旺盛。
“狗屁的赵家,往后我与赵家再无干系!”尹崇珂愤然起身,洪亮的怒斥在宽阔的客厅内回荡,屋外三丈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还好李延庆早已屏退其余人,屋外也有李石把守,可谓万无一失。
“莫动怒莫动怒。”李延庆连忙按住尹崇珂,并好言劝慰:“大郎你此番剿灭叛民,立下的功绩有目共睹,这下赵家也没法打压你了,等朝廷论功行赏,你定能升官的。”
李延庆连按三下,尹崇珂才勉强坐下,脸上依旧怒气冲天。
打开一坛新酒,李延庆再度替尹崇珂满上:“喝酒喝酒,大好日子千万别动怒,赵家如此嚣张跋扈,早晚有一天会遭报应的。”
尹崇珂喝了一大碗酒,不觉解气,干脆从李延庆手中夺过酒壶,将壶口对准嘴,仰头痛饮。
直到上半身都被酒水浇透,尹崇珂才勉强压住心中怒火,喘着粗气道:“赵家,呵,早晚有一日,我要让赵家好看!”
李延庆拍着尹崇珂的脊背:“要让赵家好看,可绝非易事。”
“三郎,我晓得你一向足智多谋,你可有妙计?”尹崇珂这会只想着报复赵家。
“嗯...”李延庆抚着下颌沉思良久,徐徐说道:“有倒是有,不过这得从长计议。”
“无妨,时间我有的是。”尹崇珂这会脑海里一半是怒,一半是醉,这让他的思维处于一种很奇妙的状态,他既不清醒也不沉醉,对李延庆所说的一切都全然相信,将赵家视若此生最大的仇敌。
策反尹崇珂的计划,算是取得了阶段性成功,接下来就得好生利用了...李延庆收拢思绪,在尹崇珂耳边窃窃私语:“......”
......
夜深人寂,滁州城西北角的一处豪华宅邸,最宽敞的卧房内,弥漫着浓重苦涩的药味。
瘦得不成人形的赵弘殷平躺在大床上,双目紧闭,身上盖着厚厚的丝被,床沿趴着一名年轻侍女,以随时应对不测。
侍女见赵弘殷安稳睡下,终于抵不住困意,趴在床沿上熟睡过去。
赵匡胤自打领兵去了六合县后,就将照看病父的重任交给了信赖的王仁赡。
王仁赡白日里在工地上监督民夫重修州衙,傍晚则回府照看赵弘殷。
由于赵弘殷每到夜间就浑身剧痛难耐,所以每日都要折腾到深夜,王仁赡才能勉强休息。
最近几日,赵弘殷的病情有所好转,三餐能按时保量吃下,夜里也能睡得安稳。
这让照顾他的王仁赡大为轻松,今日他很早就洗漱上床,想久违地饱睡一夜。
到了半夜三更,赵弘殷突然双眼圆睁,左腿与左手不住地激烈颤抖,右半边身子却纹丝不动,嘴中发出渗人的凄惨哀鸣。
贪睡的侍女吓了一跳,慌忙跑出卧房,去通知王仁赡。
王仁赡赶到卧房内时,只见赵弘殷嘴角不断流出唾液,左半边身子微微抽搐,嘴中冒出些完全听不懂的嘲哳嘶吼。
完了,赵老丈看起来是完全不行了...王仁赡心头一惊,连忙吩咐侍女道:“还不快去叫郎中来!”
第二日天亮,李延庆从床上爬起,只觉头脑深处一阵刺痛。
自己终究还是喝醉了,上次宿醉还是什么时候来着...李延庆一边挖掘记忆,一边忍着疼痛下床穿衣。
还没等李延庆穿好上衣,屋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李延庆对屋外问道:“是李石么?何事这般着急?”
李石在门口停下脚步:“郎君,赵弘殷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