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九日,天高气清,旭日初升,一列车队从滁州城东门驶出,沿着官道缓缓向东前行。
李延庆在车队的尾端殿后,尹崇珂扮成一般护卫的样子,与李延庆并辔而行。
“三郎,你不会真想用你腰间的刀来杀敌吧?这东西平日里用来耍耍就差不多了,真要上阵杀敌,还得是长枪或者锤锏。”
休息两日,尹崇珂神采奕奕,一出城就开始吐槽李延庆腰间的红鞘唐刀。
“这就是我平日里用来练练手劲的罢了。”李延庆笑着拍了拍马背:“弓才是我的主兵器,我射术还过得去。”
马背上挂着李延庆的九斗硬弓,以及满满两袋箭矢。
尹崇珂扭头仔细瞅了一眼弓,略感惊讶:“竟是九斗弓,想不到三郎你瘦瘦弱弱的模样,竟能拉动如此硬弓。”
李延庆瞥了他一眼:“你不也半斤八两,还用钨铁瓜锤这等沉重兵器。”
“哈哈,看样子咱们很投缘呐。”尹崇珂轻轻一笑,漫不经心地说道:“不过此番平叛,三郎以及你的这些亲卫,可都得听我的指令行事。”
队尾的三十几号人马,几乎都是李延庆的亲卫,听闻尹崇珂索要指挥权,气氛一时间有些肃穆。
“那就有劳尹兄了。”李延庆倒也乐得让尹崇珂来指挥,毕竟自己还是个实战小白,对指挥作战只是纸上谈兵,如今正好可临阵观摩,增长阅历。
尹崇珂闻言略感惊讶,他全然想不到,李延庆竟会如此痛快地交出指挥权。
沉着果断,这李延庆不简单呐,不愧是李使相之子......尹崇珂收拢思绪,徐徐说道:“三郎还请放心,既然你不要平叛的功绩,我自不会让你部死战,若是叛民伏击车队,你就带着亲卫装作惊慌失措的样子,抛下车队四散,叛民少马,不能追击,会全力攻击迟缓的运粮车队,待到我麾下士兵与叛民鏖战之际,你再领亲卫杀个回马枪,届时叛民定会乱了阵脚,咱们给他来个里应外合,一举击溃叛民。”
李延庆仔细思忖,自觉尹崇珂此法甚是合适,自己虽与尹崇珂联手,但两只部队此前并未合作过,分头行事反而更为有利。
“尹兄此法甚妙,那就依你之计。”
“好,咱俩同心协力,将这伙叛民一举歼灭!”
......
滁州城往东二十里,是水口驿,水口驿再往东十三里,有一处郑家的庄子。
这处庄子占地近三百亩,北临官道,郑翰选择在此埋伏运粮车队。
临近中午,郑翰在八名家丁的陪同下,打马从南门进入庄子。
在滁州城的运粮车队出发后,郑翰从滁州南门出城,快马绕道,提前抵达了预定的埋伏地点。
庄子的管事迎了上来,郑翰在家丁的协力下翻身下马,掏出绣帕擦了擦额角的汗,顺手将绣帕丢给管事,问道:“人手都埋伏好了?”
管事恭恭敬敬地接过绣帕:“回郎君,都埋伏好了。”
为了将七百多名叛民藏在官道两旁,管事在官道旁的田地里安置了百余个草垛作为掩护,每个草垛内都有七八个全副武装的叛民藏身,只待一声令下便会全数杀出。
“去将米三叫来...”郑翰话一出口又觉得有些不妥,转瞬改口:“罢了,还是你带我去见他。”
在管事的带领下,郑翰来到一间宽敞的客房,米三正与几名上身赤膊的精壮汉子围坐在一张方桌旁,大快朵颐。
米三是七百名叛民的头领,本名米河,生得高大健硕,一张黄中带黑的老脸沟壑纵横。
见郑翰长着一张白净的脸皮,米三放下手中的海碗:“管事的,这位莫不成就是你们家郎君?”
“正是我家郎君。”管事接着凑到郑翰的耳边,低声道:“郎君,他就是叛民的头头,米三。”
郑翰连忙向前两步,脸上露出亲切的微笑,拱手道:“原来是米壮士,招待不周,还望海涵。”
“郑官人,你终于是到了。”米三咧嘴一笑,冷然道:“要是再晚点,我可就带着乡民们告辞了。”
两方的合作并非建立在信任之上。
米三与郑翰合作,完全是为了粮米、郑翰许诺的钱财,以及南唐朝廷承诺的土地与和平。
作为遭到周朝追捕的叛民,米三一直对郑翰怀有戒心,害怕郑翰截粮车为假,配合周朝将自己从山中引诱消灭为真。
但米三手下不止有七百多叛民,还有这些叛民的家属老幼,近三千号人在山上忍饥受饿,背负责任的他忍受不了一千多石粮米的诱惑。
郑翰还带来了南唐朝廷的承诺,若是米三这伙叛民能击破周军的运粮车队,南唐朝廷将在战后勾销米三等人打家劫舍的罪行,并给他们分配上等的耕地。
几千同乡的温饱、以及对和平生活的向往,最终迫使米三领着尚有战斗力的七百余人南下,并在郑家家丁的带领下,来到这处庄子。
若是郑翰再晚到个两、三刻钟,米三便会毫不迟疑地领着叛民们离去。
郑翰脸上依旧挂着笑容,双手抱拳略微躬身:“路上因为些许小事略有耽搁,在下向米壮士陪个不是。”
与米三为了温饱和生存不同,郑翰的目的是功名。
郑家因为有亲属在江宁府为官,一直与南唐朝廷维持着联络,并将滁州的各种情报源源不断地送往江宁府。
前些日子,南唐在淮南的监军陈觉送来密信,指使郑家联络叛民,尽可能地破坏周军的粮道,为南唐大军发动总攻策应。
陈觉许诺郑家,事成之后,郑家将会得到两个六品以上的官位。
这其中一个就极有可能落到郑翰,这位郑家嫡子的头上。
所以郑翰才会对米三等叛民如此客气,放在平日,郑翰是压根就不会正眼看待米三这种普通农夫。
米三眯着眼,盯着郑翰的双眼:“那所谓的运粮车队呢?在哪?”
郑翰不慌不忙:“正在路上,再有个把时辰便至。”
米三又问道:“他们没有觉察到吧?”
“放心,我今早亲眼看着运粮车队出城,一如往常,还是五十卫兵,两百民夫。”郑翰着实被李延庆的计策欺骗。
“全杀光就行了吧?”米三语气稀松平淡,他本是一介民夫,却在周军的步步紧逼下不得不揭竿而起。
从扬州长天县大仪镇菱塘乡,一路到滁州来安县白塔镇,他厮杀抢掠十数场,手头的亡魂双手难数。
当剥夺他人生命成为习惯,便再也不会有丝毫动摇。
郑翰摇了摇头:“要留一个活口,那是周军淮南都部署李重进的亲儿子,有大用处。”
“啧,麻烦。”米三撇了撇嘴:“那你到时可得好好盯着,别被我误杀了。”
“届时,我会在旁掠阵。”郑翰双脚有些颤抖,双手也抑制不住地抖动,生于和平年代的他还从未见过战阵,一想到接下来就能见识到血淋淋的杀戮场,他有些激动难耐。
将一桌韭菜吃干抹净,米三领着几名叛民骨干,披上从周军手里抢来的锁甲,拿上长矛,来到庄园的马厩。
马厩拴着十匹良马,马背上挂着弓弩,这是米三之前攻破白塔镇时夺取的守军坐骑,本来有近四十匹马,但其中三十匹早已被宰了下肚。
米三嘴角轻轻上扬,露出一个残忍的微笑:“咱们就在此等候,待到官道上热闹起来,就上马冲锋,冲乱他们的阵型。”
......
官道上,运粮车队依旧缓缓前行。
不过相比刚出城时的一列长龙,车队阵型发生了些许变化。
按照尹崇珂的指示,车队阵型改为双头并进,每行两辆粮车,中间间隔半丈,且前后车间距极小。
原本在车队前头压阵的二十名亲卫,也转移到了车队的尾端,与李延庆汇合。
午后最易生困,尹崇珂随着坐骑高低起伏,捂嘴打了个哈欠:“还没到叛民埋伏的地点么?”
李延庆披着锁甲,只觉浑身滚热,毫无困意,抬手一指:“前头三里,便是郑家的一处庄子,叛民就埋伏于此。”
尹崇珂顺着指向望去,能看到高出地平线的青瓦屋顶,精神大振,搓了搓手:“嘿,枯守清流关两月,我早就手痒难耐,希望这帮叛民能多给我点乐子。”
李延庆抬起手抹掉额头的汗水:“大郎切莫大意,这伙叛民击败了不少官兵,手头定然有武器,大意轻敌可是会吃大亏的。”
“嘿嘿,放心吧,我从不轻敌。”说罢,尹崇珂对前头的车队高喝道:“都停下来,歇息会,喝点水吃点干粮。”
整支队伍霎时停顿下来,“车夫”们就着水囊中发烫的清水,咽下生硬的烧饼。
尹崇珂翻身下马,从挂在马背上的行囊里取出烧饼与牛皮水囊,取下头盔,就地盘坐大嚼特嚼起来。
李延庆也跟着下马,但却无食欲,只是低头靠着马背,小口小口地喝着清水。
尹崇珂边嚼边说道:“三郎,你不吃点么,一会可没力气杀敌。”
“我不饿,无妨的。”
不知是因为早上吃得太饱,还是心理作用作祟,李延庆没有一点饥饿感,脑海里满是想象中的战场。
生于后世的李延庆只在影视剧中见过战场的模样,但他明白,真实的沙场绝非屏幕可以演绎。
只要一想起自己即将踏上战场,甚至亲手夺走敌人的性命,李延庆的手就会不由自主地开始发抖。
尹崇珂咽下一口饼渣,放下手中水囊:“你还没经历过吧。”
李延庆抬起头:“经历什么?”
“战场啊。”尹崇珂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的残渣:“看你这样子,还没上过战场吧。”
这尹崇珂眼睛还挺尖...李延庆反问:“是又怎样?”
“我头一遭上战场时,也和你差不多。”尹崇珂微微仰头,回忆往昔道:“当时先帝镇守大名府,我随先帝跨过黄河,直抵开封城下,与后汉隐帝的军队在城东撞上了,上战场的前一刻,我手抖得厉害,饭也吃不下,空着肚子上了战场。”
六年前还是后汉朝,先帝郭威任天雄节度使,镇守大名府,尹崇珂的父亲尹延勋任磁州刺史,举荐自家儿子去郭威麾下参军。
而后郭威起兵造反,渡过黄河与后汉隐帝刘承佑战于开封东郊,年仅十八岁的尹崇珂初临战阵。
李延庆来了兴致,问道:“后来呢?”
“后来?没有什么后来,我记不清那天我干了什么,我只记得我手臂上绑着红布,握着瓜锤,跟在十将后边,看到没绑红布的就用力挥锤,从上午挥到下午,砸烂了数不清的脑袋。”尹崇珂语气很是平淡,甚至还带着些笑意。
“事后,与我一个队的同袍告诉我,说我锤死了八个人,我一直觉得他在骗我。”尹崇珂抚着下颌坚硬的短须:“从上午砸到下午,怎么可能只锤死八个人?”
不等李延庆说话,尹崇珂接着絮絮叨叨道:“三郎,若非煞星下凡,人上战阵肯定是会怕的,别看我平日里一副豪气干云的样子,我家里儿子还小,我可不敢死,但你越怕,上了战场就越容易出事。
一会场面一乱,你身边的亲卫未必能护你安全,你定要握紧手中的弓和刀,看到敌人,远的就射箭,近的就挥刀,就当是一头鹿,一头野猪,猎你总打过吧,常日里圣上总要我们多去打猎射箭,就是这个缘故。”
李石就在李延庆身后不远,也听到了两人的交谈,但他并未出声,只是在心中不断告诫自己,无论如何都要护郎君周全。
“多谢大郎开解,我明白了。”李延庆右手往后一模,摸到了惯用的弓,用力握紧弓身,手霎时就不抖了。
尹崇珂站起身,抖了抖尘土:“嗯,准备好了,就出发吧,叛民就在前边。”
片刻之后,队伍再度启程。
三里路程并不长,未多时,李延庆已经能够看清郑家庄园的全貌,以及官道两侧整整齐齐、密密麻麻的草垛。
此时并非收获季节,这些草垛有些过于突兀。
随着队伍的步步前进,李延庆手心不由紧握,尹崇珂伸出手,拍了拍李延庆的肩膀:“记住,按我指令行事,一旦开战,你立刻领着亲卫散开,伺机反扑。”
话音刚落,队伍的最前方,一名挑着担子的民夫突然放下他肩上的担子,从怀中摸出一根木质口哨。
尖锐的刺响划破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