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步渡口,位于长江北岸,离滁州不到一百里。
李延庆略一思忖,望向邓二:“兵分三路?那剩下两路呢?”
“剩下两路,一路一万人往东直奔扬州,剩余两万人则并未有渡江迹象,而是延长江向西南方向行进。”邓二语速极快,额角还挂着汗液。
李延庆靠坐在池塘旁的石质围栏上,感慨道:“南唐统共就五万人马,还兵分三路,看样子是想一举收复七州失地,胃口大得很呐。”
邓二附和道:“兵力如此分散,实在有些太瞧不起人了。”
“瞧不起人?”李延庆右手托着下颌,瞥了一眼邓二:“这倒谈不上,南唐其实是瞅准了我朝的软肋。”
邓二摸了摸后脑勺:“软肋?”
李延庆带着考校的意味问道:“你可晓得,这延长江西进的两万唐兵,欲攻取何处?”
邓二低着头,仔细想了一阵,犹犹豫豫地说道:“应当是想攻取庐、舒、黄等淮西诸州吧?”
方志和曾表扬这邓二为人很是机敏,如今看来,倒确有几分聪明...李延庆点了点头:“正是如此,淮西诸州便是我朝软肋,南唐这渡河北上的两支军队,其实是为了牵制扬州、滁州,这西进的两万兵马,才是攻城略地的主力。”
邓二挠了挠头:“可我朝在淮西部署的军队也不算少啊,山南东道安审琦近三万,光州司超一万多,还有五千铁骑军随时可以支援,这两万唐军怕是一城都难下。”
本来,割据荆南的南平王高宝融,以及占有湖南的武平节度使王进逵皆出兵相助周朝,并于今年年初攻入南唐境内。
高宝融就派了三千水军意思意思,在长江上装模做样武装游行了一阵,三月初就拿着周朝给的赏钱全军撤回了江陵。
王进逵不一样,他借着周朝与南唐大战的时候浑水摸鱼,想从南唐身上啃下几个州县。
但出师不利,二月初,王进逵刚领麾下主力攻入南唐鄂州,部下岳州刺史潘叔嗣就起兵作乱,背刺王进逵的老巢武陵城。
王进逵被迫回师平叛,却在武陵城下吃了大败仗,被潘叔嗣阵前斩杀。
而潘叔嗣又被王进逵的部下,潭州节度使周行逢火并掉。
事后,周行逢顺顺利利接手了两名死者的全部地盘,占据整个湖南,待到四月初境内平定后,他才派人向周朝递上请封奏章,并声称湖南境内初平,不能再派兵支援周朝。
再加上在常州城下大败的吴越国,周朝此战找来的三个盟友,尽皆退出战争,只剩周朝与南唐死磕。
司超则是周朝的安州刺史,淮南之战开始后,他统领五州万余州军攻入淮西,配合铁骑军,接连攻克了光州、舒州和黄州,四月初又接手了南唐弃守的蕲州,算是周朝在淮西最为可靠的战力。
“看起来是挺多,但安审琦是靠不住的,朝廷在淮西能动用的,也就两万人马不到,还必须分守四州,如何能抵挡两万南唐精锐禁军?”说罢,李延庆冷然一笑,对自己这个未来的岳父,他看得很透彻。
但凡周朝落入下风,安审琦定然是第一个跑路的,而且理由还会很充分,譬如南平有意入侵襄阳,譬如粮草不济,譬如他自己身体抱恙...总之不会给朝廷落下话柄。
他安审琦早已位极人臣,对军功也没有丝毫需求,能保持如今的半独立地位,全靠着手头那点军队,为了保存实力,他当然不会帮着周朝死磕南唐,那对他来说丁点好处都没有。
邓二想了想,最终信服:“确如郎君所言,南唐这支西进的军队,正是要攻击我朝软肋,那郎君以为,我朝会如何应对?”
这个问题,还真把李延庆给问住了。
朝廷该如何应对?
州军的军纪比开封禁军更为涣散,淮西这些州县的百姓必然惨遭周朝军队蹂躏,民心不会站在周朝这边。
加之州军装备匮乏,缺乏训练,淮西地区现在的一万多人马,肯定挡不住南唐两万禁军的攻击。
那朝廷是否会派出援军支援淮西?
微凉的夜风划过庭院,大榕树沙沙作响,李延庆思来想去,给出了自己的猜测:“对南唐的这招兵分三路,朝廷似乎并不能做出什么有效应对。”
见李石与邓二都用求索的目光盯着自己,李延庆站起身,接着分析道:“圣上坚决要守扬州,这就会极大地拉长我朝的阵线,从淮西的黄州后世黄冈市到淮东的扬州,一路近千里,我朝十几万大军,就散布在这千里防线上,南唐北上军队虽然只有五万,却可以集中兵力攻击少数几个点,使我朝首尾难顾。”
顿了顿,李延庆接着分析:“且淮水沿岸的寿州、濠州仍在南唐手中,为防止这两城守军断我军后路,就必须以重兵屯驻寿州城下,也就是家父统领的近五万大军,轻易不能离开,剩下的七万人马,又该如何守住这漫长的千里防线呢?
南唐正是瞅准了这一点,以两路兵力牵制扬州与滁州,剩余两万禁军则直扑淮西,若是淮西四州被南唐夺回,咱们所在的滁州,以及东边的扬州,就会被南唐截断退路,顷刻间便有覆灭的风险。”
周朝南下大军,不过十三万不到,在寿州城下折损几千,还剩十二万左右,其中五万必须雷打不动地守在寿州城下,一是为了围困寿州城,二则是要护卫皇帝郭荣以及行在数百大臣的安危。
邓二恍然大悟:“所以,在淮西与淮东之间,朝廷必须做出取舍,目前韩令坤的三万骑兵仍旧驻守扬州城,张永德的一万多人马也并未西进,那这淮西朝廷必然就只能舍弃了。”
李延庆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光舍弃淮西其实也是不够的,依我看,朝廷就应该壮士断腕,将新攻占的八个州尽数舍弃,集中兵力于寿州,待南唐援军齐聚寿州,就在寿州城下与南唐决战,若是胜利,那整个淮南便可一战而定,又何须像今日一般,计较于一城一州的取舍?”
说到底,李延庆还是觉得郭荣违背了一开始制定的围点打援方针,实在是犯了兵家大忌。
周朝相比南唐并无多大优势,又是客场作战,怎么能够轻易分散兵力?这不就是给了南唐各个击破的机会吗?
但就目前的局势来看,郭荣不但没有悔改,反而变本加厉,一意孤行。
可惜自己人言轻微,父亲李重进也没能劝住郭荣,才导致周军在淮南陷入如此尴尬的局面。
也不知当郭荣得知南唐两万禁军开往淮西时,是何感想。
收拢思绪,李延庆看向依旧处于沉思中的邓二:“除了南唐出兵的情报,可还有其他情报?”
邓二愣了愣,从沉思中转醒:“回郎君,还有一条情报,南唐官场发生变动,原本被贬斥地方的韩熙载被唐主召回江宁,重新委以铸币使之职,听闻是要再度铸造铁钱。”
“南唐没钱了,那李璟自上任以来,就接连大战,他爹李昪励精图治二十余年给他留的那点家底,怕是都被他败完了,铸造铁钱,便是要强掠百姓,以充盈军资,五万大军开动,每天烧掉的钱粮不可计数。”李延庆的语气略带一丝萧瑟。
周朝为了凑够攻打南唐的军费,去年先是取缔野寺,后又大规模铸钱,以通货膨胀的形式,掠夺民财。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而且以此时的政府组织能力,以及社会生产力水平,国家要想短时间内充盈国库,也就剩印钱这一条路可走了。
“听闻江宁城内物价暴涨,一斗米已经涨到了上百文。”邓二啧啧称奇,人生这三十多年,他还从未见过如此高的米价。
“咱们周朝也快了。”李延庆望着池中倒映的圆月:“战争已经持续近半载,国库估计也快空了,估计下个月,圣上与行在就必须返回开封,监督各地征收夏税,并且继续加大力度铸钱,这样才能勉强将战争继续下去。”
“那开封的粮价是否也会涨到百文以上?”邓二开始担忧他在开封的一家子。
李延庆这才想起,他在宋城还有好几大仓库的粮米,都是用前年借出去的贷款换来的,单论价格,恐怕都快翻五六翻了。
“这你大可放心,粮食我有很多,粮价涨再高,也饿不着你们,以及你们的亲属,不过我估计,开封的粮价到顶也就五十文一斗。”
说罢,李延庆转头向卧房走去:“李石,随我来一下,我要立刻写信给寿州。”
南唐出兵的情报,自有朝廷驿马送往寿州大营,李延庆是想将韩熙载重归南唐中枢的情报递给父亲,看父亲能否通过李谷的门路,与韩熙载搭上线。
韩熙载乃是“孙党”骨干,而“孙党”向来与“宋党”针锋相对。
如今北上援军的实际统帅乃是宋党的骨干陈觉,主将边镐也是宋党中人,若是这五万援军全军覆灭,必然会沉重打击宋党的威望,兴许还会让唐主李璟彻底放弃宋党。
从某种角度来说,周军与孙党是有共同利益的,若是能合作一番,将这支援军击破,周朝能收获胜利,孙党也能夺回权柄。
而这就得看周朝在江宁城里的运作水平,以及孙党到底有多少卖国贼了。
明面上的战争固然最为重要,暗地里的斗争也有一定的必要性。
第二日,李延庆起了个大早,锻炼一番,用过早餐,吩咐亲卫们做好准备,便打马前往州衙,静待尹崇珂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