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惟明不是没见过大场面,但这种稀里糊涂就输了的战斗,他是真没有见过。
唐末五代虽然距离盛唐不过一百多年,但用兵的模式,却已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唐末五代的将领用兵,更狡诈多变,更善于借势,更善于用少数精锐部队破敌。
所以经常会有本来要赢的战斗,本来天时地利人和都占的战斗,最后却莫名其妙惨败,甚至主将身死的案例。
而盛唐时的唐军由于建制僵化,对阵边疆少数民族的时候很有几把刷子,内战时却因为不适应新战场新战法,而败得莫名其妙。
皇甫惟明并不是不会用兵,他只是缺了这一百多年的时代进步。
“大帅,事不可为,跑吧!”
身边的十将白秀芝急切的催促道,狼烟虽然距离他们这边还很远,但从东边而来的脚步声,以及恐慌尖叫声,喊杀声,已经越来越近。
皇甫惟明已经命身边的督战队压阵,聚集了一大堆刀盾兵在道路中间列阵,企图挡住汹涌而来的溃兵。以及那支从背后杀来,目前连番号都没弄明白的神秘敌军。
形势很危急,不过很显然,皇甫惟明还想搏一把。
只不过他身边的将领,却已经觉得事不可为了。
被敌军一路追赶的溃兵,他们的求生意志已经到达颠覆。无论谁挡在他们面前,都无法阻止他们继续奔逃。
在生存面前,他们是六亲不认的!
除非死才会停下来!
这就是为什么很多将领都喜欢用“倒卷珠帘”的原因,在开阔地用这一招平平无奇,可若是在狭窄的道路上用这一招,会直接要了对手的老命!
“本帅就不信邪!”
皇甫惟明拔出佩剑,大喊道:“顶住,只要顶住就能赢!后退者斩,冲阵者斩!”
他喊得慷慨激昂,转身却小声对白秀芝吩咐道:“让安守忠带兵速速回援!”
白秀芝忍不住看了皇甫惟明一眼,这才发现面前的皇甫大帅,双手已经吓得不住颤抖,那镇定自若的模样都是装出来的。
白秀芝在心中暗自叹息道:对不住了大帅。
他速速离开方阵,找了匹马骑上去便扬长而去。只不过白秀芝没有去找安守忠,而是直接从官道向西跑路,很快便不知所踪。
皇甫惟明完蛋了!
安守忠也要完蛋!
河北兵马无论将校士卒,这次全部都要完蛋!
要死,所有人都要死,这一仗输定了!
快点跑吧,现在跑还能苟命!
白秀芝在心中疯狂呐喊,用马鞭抽打着胯下骏马的屁股,希望它能跑得更快一些。
救?
拿头去救啊!
白秀芝不愿意嘲笑皇甫惟明想太多,因为对方是主帅,他是不能跑的,一旦跑了就是兵败如山倒。
可是白秀芝却知道,这一波倒卷珠帘是挡不住的。对付这一招唯一的办法,就是迅速后撤到一片开阔地,然后溃兵自然就散了。
那时候再用骑兵对冲敌军追兵,就能反败为胜。
现在他们所处的地形,是没有这种反击条件的,也就是说,这一切都在敌军主将的算计之中。
面对这样厉害的对手,你还指望自己能打赢么?
白秀芝的头脑很清醒,他想活,不想给皇甫惟明陪葬,所以他在关键时刻背叛了皇甫惟明,也间接的救了安守忠一命。
如果安守忠来增援,必死无疑,会被乱兵一股脑的杀死。
反倒是不增援,可以爬山走山路,绕远路回潼关。
白秀芝跑路,其实对于战局而言没有任何影响。因为皇甫惟明以为能顶住这股洪流,却不曾想到,战场形势常常不以主将的意志为转移。
发了疯一般逃回来的溃兵,可谓是前赴后继。前面的死了,后面踏着尸体往上爬。在刀盾兵形成的阵线跟前,一层一层的尸体在往上铺开。
溃兵们踩着尸体,冲向拦路的军阵,抢夺阵中士卒的兵器。
很快,混乱便如同瘟疫一般,在皇甫惟明指挥的军阵中蔓延开来。
站在第一排的士卒被人撂倒,被踩踏,接着是第二排,第三排,第四排……这时候已经分不清敌我了,甚至可以说李怀光带队的控鹤军,都没有冲到这里来!
河北叛军互相踩踏,一个劲的朝着西边奔跑,什么也顾不上了。
“后退者斩!后退者斩!”
皇甫惟明在后方拔出佩剑,大叫嘶吼着。
他转过身一看,身旁的督战队,已经丢下兵器全跑光了!
苍天无眼,遂成竖子之名!这两京驰道,竟成了我的葬身之地!
皇甫惟明脑子里,闪过人生中的最后一个念头,随后面前的阵线彻底崩溃。溃兵猛冲过来,将他猝不及防的推倒在地上,接着无数人的脚踏在他身上。
一只又一只。
谁都没有料到,在河北叱咤风云,一路打进关中的皇甫惟明,就这样死于乱军之中。
他甚至不是被敌人杀死的!
一代枭雄,就这样死翘翘了。死得如此卑微,如此随意,如此的不值一提。
……
安守忠跑了,他看到东面有很多跑过来的溃兵,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啥也没犹豫,也没有下达军令,直接从华阴城南面的山路溜了。
这里地形复杂,安守忠若是甘心当野人住山里,只怕躲十年也不见得能被人找到。
他跑路了,再加上皇甫惟明已死,河北叛军自然是兵败如山倒。李怀光一路杀到华阴城以西十多里,追到面前没人了,才停下来不追了。
此时夜色深沉,方有德已经带着李嘉庆等人,慢悠悠的来到这条“死亡之路”上。只见道路两旁,全都是河北叛军士卒的尸体,有些甚至已经被踩得不成人形了。
“大帅,皇甫惟明若是死于乱军之中,想找他却也不容易啊。”
李嘉庆指了指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说道。
如果没有被俘,皇甫惟明应该是死于乱军之中了,这一战几乎没人能走脱。除了华阴城南面的大山以外,附近没有藏人的地方。
后唐对阵后梁的胡柳坡之战,李存勖本来已经赢了,结果后梁名将王彦章在败退途中,与晋军运送辎重的杂鱼部队相遇。
这些后勤兵见到梁军旗帜,自然是惊慌溃散。他们闯入幽州军中,却引起阵势混乱。最后导致晋军自相践踏,晋军名将周德威控制不住乱势,与儿子一同死于混战之中。
皇甫惟明也是名将,也不是庸才,但是他跟周德威面临的情况是一样的。在这种场合,主将的谋略韬略甚至个人武艺,都没有用武之地。
方有德这次是对河北叛军痛下杀手,完全不打算留活口。
“你带人去找一找皇甫惟明的尸体,本帅会问一问李怀光,有没有抓住他。”
方有德面无表情的点点头说道,似乎对此战的结果没有丝毫惊讶。
李嘉庆抱拳行礼,便带着亲兵队在路边四处搜寻尸体,特别是穿着军官服饰的尸体。
一个时辰之后,方有德带着亲兵来到华阴城下,这时候李怀光也回来了。
他揣着粗气禀告道:“大帅,并未擒获皇甫惟明,但有人说当时这位主将在指挥部曲抵挡叛军溃退,并未逃离。反倒是安守忠从华阴南面的山间小路跑了,现在不知去向。”
“辛苦了,去歇着吧,此战你为首功。”
方有德拍了拍李怀光的肩膀说道。
李怀光凑过来小声说道:“义父,上次长安城内的那些人冥顽不灵,竟然敢褫夺义父的官位。这次我们大胜贼军,一定要秉明天子,给义父加宰相的职务,再把某些人料理一番。”
他说的就是上次方有德气走陇州事情。
这虽然是方有德故意下的一个套,但长安城内的某些贱货,却也是实打实的蝇营狗苟夺权。
李怀光早就看那帮人不爽了。
“你啊,将来日子还长,不必跟这些鼠辈计较。”
方有德笑着摆了摆手。
如果是以前,他肯定要呵斥李怀光一番,只是现在也是看开了。
要是这次没有打败皇甫惟明,长安那些权贵之家,一定会将他这个主将捆好了,送到皇甫大帅面前。
那些人一定做得出来这种事。
所以这么看的话,其实李怀光的牢骚话,也不过是人之常情罢了。
“义父教训得是。”
李怀光讪讪说道,心里却是盘算着,迟早要在长安城里搞一波出口气!
“你去华阴城,让李光弼他们把城门口的石头都搬开,这一战已经结束了。”
方有德有些疲惫的吩咐道。
此战他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因为“倒卷珠帘”也有卷不动,甚至被对手反卷的时候。
如果一开始皇甫惟明就有所防备,打得控鹤军节节败退。那么在这样一段狭窄的道路中,溃兵就是控鹤军的士卒了。
谁卷谁还不一定呢!
别看现在是大获全胜好像是不费吹灰之力,可那只是从结果反推原因而已。
在没开打之前,谁也无法判断胜负如何,笃定自己这边一定能赢。这也是方有德硬是要让李光弼坚守华阴城十天的原因。
只有皇甫惟明懈怠了,河北叛军疲惫了,攻城攻得心头火起,才会使不出反抗的气力,容易被“卷”。
正在这时,几个亲兵抬着一块木板,上面躺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来到方有德面前。
领着这些人的正是高仙芝。
他一脸兴奋的对方有德抱拳行礼道:“大帅,找到皇甫惟明了,经过贼军将领指认,这就是他的尸体。”
方有德是见过皇甫惟明的,他走近看了看地上的尸体。虽然四肢躯干已经被人踩得不成样子,但脸还是好好的。
这确实是皇甫惟明不假。
这位掌控河北,号称麾下五十万精兵的大帅,被自己这边的溃兵给踩死了,居然死得这么草率!
将军难免阵上亡,带兵征战沙场是高危职业,死亡就是归宿。指不定哪天就死了,谁敢说自己打不死强无敌?
方有德心中顿时涌起一股空虚之感。
这种感觉当年也有过。那是他指使何昌期,带兵伏杀安禄山成功的时候产生的。
伴随着达成目的后的寂寞与轻松。
只是根据上次的经验,方有德明白,杀掉皇甫惟明,也不代表河北叛军会分崩离析,更不意味着从此河北百姓跟关中朝廷一条心。
至于天下大同,盛世复现什么的。
只能用任重而道远这句话自勉了。
“厚葬了吧。”
方有德轻轻摆手,意兴阑珊说道。
高仙芝一愣,不明白为什么方有德看起来没有预想中那么高兴。
不过他也不好说什么,于是抱拳行礼后告退,心中暗自揣摩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不一会,李光弼与郝廷玉等人也坐吊篮出了华阴城,前来向方有德复命。
他们坚守华阴的任务,终于完成了,这又是大功一件。
“经此一役,河北贼军元气大伤,二位也可以稍稍松口气了。
待回到长安,本帅会给你们记功,升官。
募兵整训后,打出关中,平定天下,也是应有之意。
诸位自勉吧。”
方有德环顾身边众将说道。
“得令!”
李光弼等人齐声说道,忍不住喜上眉梢。
这一波玩命真是没白费呀!
他们离去后,方有德下令在华阴周围部署防御,一直忙到三更天,然后随意搭了个帐篷,就在里面睡下了。
这一睡就睡到了日上三竿,各部主将各司其职,抓俘虏的抓俘虏,打扫战场的打扫战场,谁都没有来打扰方有德的休息。
然而,等方有德睡好了觉,刚刚走出军帐。却在帐篷外面看到了一个本不应该在这里的人。
“你来此何事?不是应该守着兴庆宫么?”
方有德看着面色纠结的张光晟,一脸疑惑问道。
“方大帅,有些话,末将要单独跟您禀告……”
张光晟眼神闪烁,讪讪说道,跟个刚刚进丈夫家门的小媳妇一样。
“说吧,无妨。”
方有德对着身边的亲兵摆了摆手,众人都退到了十步以外。
“天子在兴庆宫,杀了太上皇。”
张光晟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道。
“什么?你再说一遍?”
方有德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末将来向大帅禀告,天子杀了太上皇,亲手杀的,掐死的,很多人都看到了。”
张光晟的话,在方有德耳边嗡嗡作响。他的大脑已经陷入到懵逼状态,半天没回过神来。
“大帅,现在长安乱作一团,请大帅速速回去主持大局啊!”
张光晟恳求道,面色非常焦急。
“已经没有什么大局了。”
方有德一屁股坐到地上,感觉全身跟灌了铅一般,再也无法挪动。
“你别回长安了,随便去哪里都好吧,回长安也是送死而已。”
方有德叹息一声,看着张光晟说道,对他摆了摆手,示意对方快走。
张光晟还想再说话,看了看方有德的表情,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对着方有德抱拳行礼说道:“方大帅,后会无期了,您多保重。”
既然方有德已经不打算回长安主持大局,那么自己回长安,除了被清算外,还能得到什么呢?
张光晟决定现在就去汴州投奔方重勇,他还不想死。
等张光晟走后,方有德却一直坐在地上不肯起来。
细心的人发现,他的头发已经变成了银白,身形似乎都佝偻了不少。
脸上的落寞掩盖不住,似乎连路边的野狗,都能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颓废味道。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这辈子算是白活了。”
方有德长叹一声,一句脏话都骂不出来。
身后的山林里微风吹动,沙沙作响,似有歌声传来:
“越过山丘,虽然已白了头。
喋喋不休,时不我予的哀愁。
还未如愿见着不朽,就把自己先搞丢。
越过山丘,才发现无人等候。
喋喋不休,再也唤不回温柔。
为何记不得,上一次是谁给的拥抱。
在什么时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