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心疼……
他原以为，
他无悲无喜、冷心冷情地过了这么多年，
在荒芜泥泞里挣扎的太久，在不见天光里独行的太远，
就连人应有的情绪，都已然忘的差不多了……
然则，却未曾想到，
原来有朝一日，
待到望见小姑娘面色苍白、人事不省地躺在床上；
待到望见她因着难受，长而卷翘的鸦青睫羽混着细汗，凌乱脆弱地覆在苍白肌肤上，
细细的黛眉紧蹙着，皙白的手紧攥着被褥，静静悄悄地阖目而卧的那一瞬间，
他的胸口处，就仿佛被什么骤然攥紧了一般，
刹那间，有细密泛冷的针倏而齐齐扎了进去，那样的闷痛难忍，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
……
于他而言，
千绝咒这一存在，在他出生起便已然是如蛆附骨、如影随形。
自他记事开始，在众人毫不掩饰的言语与眼神中，
他便已然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个注定活不长久的存在。
早晚有一日，
自己会在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煎熬折磨中，悄然结束自己这荒芜死寂、灰白无色的一生……
故而，对于死亡，
他早就已经能够平静而淡然的面对，接受这毫无转圜、近乎注定的安排……
由此，
当日在客栈里，
在满室耀眼刺目的烈焰火光之中，
在知晓自己终究是避无可避、逃无可逃之时，
他才会悄然暗松一口气，
甚至于，还有心思带上一抹近乎解脱似的淡淡笑意，平静而淡然地等待着死亡来临的那一刻……
然而，最终，
他却未曾如料想中一般，
等来死亡来临的那一瞬间；等来无情勾魂的阎罗；等来那永恒的死寂与冰冷……
而是等来了——
踏着满室的炫目烈焰，伴着撒落而下的星辉月色走来，
一双眼眸比琉璃星辰更加清澈璀璨，那般坚定而认真地，朝着他伸出手，道出一句“我带你走”的那一人，
从此，
茫茫灰白死寂里忽然有了色彩，
无尽连绵黑暗中倏而有了光华，
亘古不化的皑皑霜雪间，骤然，有了璀璨耀眼的星火……
于是，那一瞬间，无人知晓，
他的眼里倏而有了光，血液中忽然有了温度！
而一直静静悄悄、待在左边胸口处的那一颗心脏，
也在那一刹那，陡然热的发烫、跳的炙热而疯狂！
星辉月色里，
伴着一下一下清晰急促的心跳声，他忽然那样清晰地意识到——
原来有一日，
他终于不再是踽踽独行、孑然一身的孤客；
不再是淡然生死、漠然世间的游人；不再是冷心冷情、无喜无悲的清风寒月，
在遇见了那样炙热耀眼的一人后，
他便倏而有了向往，有了追逐，有了在乎而想守护的人……
然而，这一将他亲手带入人间的小姑娘，此番，却为了救他，而身受重伤、步入险境，
就此，人事不省、面色苍白地躺在床榻之上之际，
他方才恍然发觉，
原来，他能轻易做到淡然赴死，
却不能接受，因为他的缘故，而将小姑娘置于险境之中……
……
而此番，
望着眼前眼神乱飘、似有几分心虚模样的小姑娘，
他眼睫微动，却是忽然想起一事来——
说起来，秦叔此番特意请来的药剂师，
实际上，并不是什么一般的药剂师，
而是那药师协会里，凤毛麟角、天级品阶的四大长老之一——上官长老！
虽然实际上，
秦叔请来上官长老的本意，是为了缓解他体内千绝咒的反噬之力。
但由于他服下破魔丹及露灵丹之后，药效着实太过惊人显着，
不过小半个时辰，他便已在思绪朦胧中半途醒来过一次，后来，更是已完全清醒了过来……
故而，到头来，
他的伤势倒是未曾太过麻烦上官长老，
反倒是在他的要求之下，
请那上官长老特意去替小姑娘细细诊断了一番伤势。
于是乎，
昨日，待到那上官长老结束远游，收到消息前来此处，
不过略一探查他体内状况后，便发现——
距离服下丹药不过一日工夫，
他不仅完全苏醒过来，且体内因千绝咒造成的反噬伤势皆已愈合，受损的筋脉脏腑也皆已修复，
甚至于，
就连体内如蛆附骨、靠着汲取其力量而日渐强大的千绝咒，都似乎被隐隐削弱了几分！
然而，比起他这般匪夷所思、几乎算得上是奇迹的惊人迅速好转，
小姑娘的状况，却是并不乐观……
当时，上官长老在啧啧称奇之际，亦是欣然答应替小姑娘看看，
然则，待到细细探查一番后，其原本还饶有兴味、甚觉有趣的神色，却倏而变得凝重了起来——
事实上，姜瑟的身上甚至筋脉脏腑所受的内伤都不算太严重，
且在露灵丹的作用下，也都已愈合的差不多，
然而此番，真正严重的，
却不是身上及筋脉脏腑上的伤势，而是在于心神的耗损透支！
正如秦叔他们所言，
小姑娘是在短短三日之内，便炼制出了两种品阶远在地级中品之上的丹药！
这般速度，不得不说，着实太过匪夷所思！
毕竟，通常来说，
单是炼制一种地级中品药剂，便远不止三日时间了，
也就更不用说，是在三日时间内，同时炼制两种品阶在其上的丹药，这般连想都不敢想之事了！
而可想而知，
像这般强行压缩炼制时间，炼制高阶丹药，其中所耗费的心神精力究竟有多惊人……
……
而事实上，陌瑾不曾得知的是，
此番，其中的艰难凶险，却远远不仅如此……
其中，最为重要的一点便是——
姜瑟其实是以炼气期修为，强行炼制三品丹药的！
而这，可比什么压缩时间、勉力炼制高阶丹药还要难的多！
毕竟，一般而言，
开始尝试炼制三品丹药，通常至少是筑基中期以上修为的修士方才会做之事。
其中一方面的原因，固然是由于——
要想达到炼制三品丹药的炼丹水平，
基本上都已在炼丹一途上，艰难历练摸索多年，已然炼制了成千上万次丹药，方才勉强有把握开始尝试炼制三品丹药。
而待到这个时候，
基本上，也都已经到了筑基中期以上的修为了。
而另一方面的原因，则是因为——
炼制三品丹药所需要的连绵浩瀚灵力，需得筑基中期以上修为的修士方才能够支撑，
否则，极有可能丹还未练成，
丹田内的灵气，便已然耗费的差不离了，
最终，只能眼睁睁地落得力竭不支、凝丹不成的结果……
不过，常理上虽是如此，
可奈何姜瑟是个奇葩的特殊存在，
作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修行丹火的奇葩，姜瑟与一般修士全然不同的一点便是——
她可以靠着汲取炼丹房里的地火、妖火等各类火种，源源不断地补充自己的丹火，再依照所需，转换为灵力！
不过，此种方法，极大的耗费心神与精力，非一般人所能为之……
毕竟，在炼制丹药这种注意力高度集中、心神悉数聚于此，稍微一不留神，便很有可能前功尽弃的过程中，
若是还要特意匀出一部分心神精力，用来汲取外间地火妖火，不断凝神运转周天，再将其化为自身丹火灵力，
其中艰难则不言而喻，对于心神及精力的极高要求也是可想而知……
……
故而，正如那上官长老所言，
此番，姜瑟最为凶险严重的伤势，却不在于其筋脉脏腑，而在其识海心神之上。
但，像识海心神上的伤势，治疗起来却颇有些难度……
毕竟，像姜瑟身体、筋脉甚至于脏腑之上的伤势，一日过去，早已被露灵丹治愈的差不离了，
虽然在众人的隐瞒之下，
上官长老尚且还并不知晓破魔丹与露灵丹之事，还以为姜瑟是服用了什么疗效上佳的地级药剂方才如此的……
但这也并不影响他的基本判断，
还是能够清楚地察觉出，其具体伤势到底如何，
也能够清楚看出，
其身上伤势虽早已好的七七八八，然则，识海心神之上的透支耗损却还甚为凶险……
不过，无论是疗愈类的药剂，还是像露灵丹这种疗愈伤势、重生血肉的丹药，
所能治愈的，却唯有身体上所受的伤罢了。
像姜瑟这种心神精力耗损过度，甚至差点引起识海动荡，险些造成痴傻疯癫、心神尽废的凶险状况，
却不是什么露灵丹，便可以轻易治愈的了……
好在姜瑟向来心神坚定远超常人，
加之内里神魂，实则乃是个差不多一万岁老妖怪的缘故，
因此，虽然重生在一年纪轻轻、弱不禁风的小姑娘身上，但识海却较之同修为的练气修士要宽广浩瀚的多，
故而，此番虽然甚为凶险，一个不留神，便有可能会落得个痴傻一生的下场，
但好歹，也算是有惊无险地度过了……
……
但现如今，望见小姑娘那一双潋滟清晖、清澈剔透的眼睛，
待到回想起当时上官长老所说的可能后果，
陌瑾只眉眼微垂，指尖微颤，
依旧是有些控制不住心底的后怕……
幸好，幸好……
若不是小姑娘的精神力远超常人，
若不是这一次足够幸运，而有惊无险地度过了，
陌瑾几乎无法想象，
若真的因为自己的缘故，而让小姑娘置身那般境地，
那他当真是永远都无法原谅自己，
即便用他这一条苟延残喘、无甚价值的性命去偿还，
也终究，永远也偿还不清……
望着眼前之人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忽而薄唇紧抿，唇色泛白，一双修长如玉的手紧攥着袖口，似乎极为挣扎痛苦的模样，
一时间，姜瑟不由捻了捻指腹，
下意识张了张嘴，正要开口说些什么之际，
却见眼前之人倏而微垂了眼，就此，极快掩去面上的多余神色，
纤长如鸦羽的眼睫，微颤间，悄然敛去眸中的细碎情绪，
绯薄的唇微动，声音清润一如山风，温柔一如轻羽，眸光轻落而下，
良久，抿唇轻声而道：
“疼吗？”
……
闻得此言，姜瑟不由有些微怔，
一时间，不禁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然则，不过转瞬，
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就仿佛被什么轻软的猫尾巴，在心底处飞快的轻挠了一下般，
刹那间，姜瑟的耳尖可谓一下子就红了……
咳咳，是的。
此番，虽然陌瑾未曾明言，
然则，在其微微低沉悦耳的清润嗓音响起的一瞬间，
不过眨眼之际，姜瑟便已立即明白过来他所问为何了……
毕竟，其清润眸光所落之处，可恰恰在其右臂刀口之上，
意味鲜明的，着实让人无法轻易忽略过去……
而此时此刻，
因为这如轻羽鸿毛一般，温柔缱绻的眼神，
姜瑟更是顿时觉着自己的手臂伤口处，忽然便变得惊人发烫起来！
胸口心脏处，似有细微电流，一路火花带闪电地猛地蹿了上来，
一时间，几乎是完全控制不住地，便开始“砰砰”狂跳了起来！
而其上残余的，淡淡温凉如玉的轻柔触感，也在此一瞬间，倏而明晰起来，
使得自己右手手臂，都变得有些隐隐酥麻……
诶！
等，等一下！
怎么回事啊？莫不是搞出什么后遗症来了！
这突然一下子，周围怎么变得这么热！她的一颗老心脏，咋突然跳的这么快！
还有！
最最最关键的是！
这人生着这么一张恍若谪仙、颠倒众生的脸，现如今，这么眸光温柔地看她，
她她她！真的有些受不住啊！
……
察觉至此，姜瑟忍不住稍稍蜷了蜷手指，
略有些不自在地，将右手小臂往被子中不动声色地藏了藏，
随即，方才是眨着眼，将头摇成了拨浪鼓，
就此，装作若无其事，欲盖弥彰地红着耳尖，打着哈哈开口道：
“没有，不疼，一点都不疼！”
“哈哈，就这，这么一点小伤，早就已经愈合了，哪里还会觉着疼……”
说罢，似是唯恐陌瑾不信似的，
亦或是为了驱散心底的某些莫名情绪，
此番，她一面说着，一面还伸手拍了拍胸口，
就此，下巴微扬，小脸骄傲，一副“我身子壮实着呢！哪有那么虚弱”的模样，十分之傲娇地开口道：
“嘿，你可别小瞧我！”
“咱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这么一点小伤哪里需要放在心上！”
然则，对于此，陌瑾却只微垂了眼，
鸦青如墨的睫羽微颤，粼粼微风摇曳中，似有细碎的光芒由那恍若墨玉的清润眸中透出，
然则，逆着漫天绚丽霞光，却显得有些氤氲朦胧，
让姜瑟有些望不太清……
良久，只能闻得那人声音低沉，
带着些许微不可察的淡淡涩意，轻声开口道：
“为了我，不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