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秦灼酒后亲手写的这封信送到京城,被老丞相冯河的人截下,直接在早朝的时候拿出来说事。
金銮殿上,百官林立。
丹药吃多了的兴文帝刚上朝没多久就精神不济,抬手示意身侧的李公公喊退朝。
后者会意,上前,拂尘一扫,高声道:“有本启奏,无事退朝!”
冯河上前一步,“老臣有本启奏!”
兴文帝皱眉问道:“何事?”
“老臣要参晏倾。”冯河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书信来,双手奉上,捧过头顶。
他每说一个字都像是要用尽力气一般说道:“晏大人说一心为国、为朝廷做事,可老臣底下的人却截下了秦灼跟晏大人的往来书信!此事非同小可,老臣不敢疏忽,今日特将书信带来,呈与皇上亲阅!”
老丞相本事不大,眼睛却挺毒。
他不信晏倾会真的为兴文帝效命,一直跟兴文帝说他回京城来必是图谋不轨,眼下为朝廷所做的一切,实际上都是在为秦灼铺路。
冯河这种话说多了,兴文帝听了烦,但是对晏倾一点戒心都没有也是不可能的,只是晏倾自回京以来做的每一件事都挑不出错处来。
而且怀疑归怀疑,实在是找不到证据。
晏倾做事滴水不漏,而且看着无论做什么都像是为君分忧,先前那么多大臣因为顶撞皇帝,被革职下狱,冯河等一众老臣还要顾及着多年同僚,被百姓们戳着脊梁骨骂,想着替那些人求求情什么的。
这位晏大人倒好,直接上来就是抄家流放,心狠手辣,不留半点情面。
还有那些所谓的仙师,练的什么仙丹,让兴文帝吃了之后精神百倍,深得信任,搞得朝野上下乌烟瘴气。
晏倾回来之后,一出手就验出那些丹药含毒,让那些仙师都人头落地,只留了一个有些真本事的。
如今那仙师只对晏倾礼遇有加,还跟兴文帝说晏大人是朝中栋梁,有他在,可保大兴江山百年基业。
对冯河等人却是理都不理,把这些老大臣的鼻子都气歪了。
可众人他们都知道那个仙师是骗子,极有可能还跟晏倾联手了,也架不住兴文帝信那个骗子仙师,连带着对晏倾都越发倚重。
原本晏倾离京那么久,礼部侍郎的位置早就被人顶了去,看他不对眼的那些官员都想着他回来也只能领个闲差,坐冷板凳。
谁知这两桩事下来,兴文帝直接把晏倾调去了吏部。
自从孙学海被革职下狱之后,吏部尚书之位一直空悬,晏倾领侍郎之职,代行尚书之权,已然有了实权,只差一个名头了。
冯河等人为此愤愤难平,愁的夜不能寐,派人死守晏倾的府邸,监视与他往来之人。
大半年了,一直没什么动静,直到昨夜,好不容易截下一封书信,天没亮冯河就进宫了,直到此刻呈到御前,早已止不住的心潮澎湃。
为了避免构陷的嫌疑,这信还没拆过看过。
老丞相想着,反正不管信上写了什么,只要有这样一封信在,就足以说明晏倾跟秦灼不曾断过联络,所谓的反目根本就是做戏,自己先前的那些怀疑,就全是真的。
他联合了一众门生,一起弹劾晏倾。
金殿之上,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就跪倒了一片。
“呈上来。”兴文帝见状强行打起精神来,坐正了一些,一边抬手示意李公公下去把书信拿上来,一边居高临下道:“晏爱卿,你有何话说?”
晏倾应声出列,“臣不知道什么书信。”
“你不知道?”冯河一听就忍不住质问道:“若非你跟秦灼私下一直有来往,她会给你写亲笔信?”
有官员接话道:“秦灼自封永安君,公然与皇上做对!晏大人嘴上说着要为朝廷效力,暗地里却一直跟秦灼还有往来,实在让我等分辨晏大人到底是忠还是奸啊!”
“晏大人这句不知道,辩解地好生无力啊。”
晏倾还真没辩解的意思。
这么以来,北境那边从来都没人给他传过书信。
京城这边的消息也不是晏倾亲自传过去的,大多都是风千面带着一众暗探在北境和京城来回跑。
今日冯河忽然拿出来的这封信,未必是秦灼写的。
反倒更像是冯河他们终于忍不住对他出手了,故意栽赃陷害。
更何况,就算真是秦灼写的,以她那般担忧他在京城出事的架势,必然也不会写什么机密要事。
因此,晏倾心里一点也不慌。
他面对群臣的质问,兴文帝的审视,依旧神色如常,不紧不慢道:“臣回京之后,与秦灼并无往来,可她若是要派人给我送信,法子何止百种?皇上若疑臣有异心,要降罪,臣也无话可说。”
晏大人这幅含冤受屈也不争辩的模样,叫人御史台那几个看了都心生不忍。
老御史出列道:“人在家中坐,哪知信从何处来?是何人所写?皇上就算要定晏大人的罪,至少也得看看这信上写了什么吧?”
“且这书信臣等都没看过,冯丞相说是秦灼亲手写的,那就秦灼亲手写的了?不能这样轻率下定论啊,皇上!”
“皇上。”李公公早就下去拿了冯河手里的书信,回到龙椅边上等着了。
兴文帝本来伸手想接过来,转眼一想,又怕秦灼跟晏倾有仇,万一在书信上涂了毒,不就是谁拆谁中招?
他把手收了回来,轻咳一声,“李福,你把信拆开,将信上写的读与众卿家听。”
“是,皇上。”李福恭声应了,伸手拆开书信,一看信上所写之言,登时就愣住了。
底下冯河等人见了,都觉着肯定是秦灼写给晏倾的信里写的尽是些谋朝篡位的事,看把李公公吓得!
众人此时再看晏倾,便觉得这人已经是案板上的鱼肉,任他们宰割了,不由得心中窃喜。
晏倾看李公公愣住的模样,却忽然觉着他手里那封信,应该就是秦灼写的。
必定是她写了什么惊人之语,把李福给吓着了。
他方才被众臣弹劾,皇帝威压之下,都不怎么紧张的心,此刻忽然‘砰砰砰’地剧烈跳动起来。
灼灼真的给我写信了。
信就在李福手里。
晏倾忽然很想冲上前,把信抢回来。
他要第一个看。
只有他能看。
可他也很清楚,此时不能那样莽撞。
他要从容。
耐心等耐。
“李福。”还是兴文帝先等的不耐烦了,“信上写了什么,还不念来?”
李公公还有些犹豫,“可是这信上……”
兴文帝开口打断道:“不管信上写了什么,朕让你念你就念!”
“是!”李福不敢在磨蹭,深吸了一口气,大声念道:“众人皆道王女貌美。我道:不及倾倾一二!”
尖锐的太监嗓音回荡在金殿之中,既响亮,又刺耳。
兴文帝与殿中百官听了个清清楚楚,面色一时间都有些怪异。
冯河那些人当场傻眼。
说好的永安君狼子野心,一心要争天下呢?
她就是这么争天下的?
九个月啊,都九个多月了,只给晏倾写一份信,写的还是这么两句废话!
过了好一会儿,兴文帝才开口问道:“没了?”
李公公把书信递给兴文帝看:“回皇上,没了。”
开头没有“晏倾轻启”,落笔也没有署名。
就两行字,没头没尾的。
连字迹都是龙飞凤舞的草书,勉勉强强能认清。
冯老丞相拿着这样一封书信当做晏大人跟秦灼私下勾结的证据,这也太草率了。
御史台那几人跟晏倾是做过同僚,把他当做自己人的,先前看冯河倚老卖老,以多欺少,就想据理力争了。
这会儿书信的内容一读出来,这风向都瞬间变了。
御史们心里的怒火被风一吹,势头立马就拔高了三丈不止,“这信要真是秦灼写的,这不是在羞辱晏大人吗?”
“拿一个蛮夷女子跟晏大人比容貌,这是私下勾结的同伙能做出来的事?”
“我听闻秦灼从前就喜欢欺辱晏大人,这、这都远在千里了,怎么还不消停?”
“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啊!”
站在晏倾这边的大臣们一个比一个喊得响亮,都快为他委屈哭了。
老御史老泪纵横,“晏大人不就是年轻,跟秦灼纠缠不清过一阵子吗?何至于被她欺辱至此啊?还有你们、你们一个个还说晏大人跟秦灼私下勾结!你们的良心呢?但凡还有一点良心在,都说不出这样的话!”
方才开口弹劾过晏倾的官员全都低头装哑巴。
谁能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冯丞相,这就是您所谓的证据?说晏某跟秦灼私下勾结?”晏倾沉默许久,才面无表情地朝冯河发难,“是冯丞相老糊涂了,还是晏某疯了?”
冯河老脸一僵,说不出话来。
殿中静默了片刻后。
这位老丞相又使出了惯用的伎俩,装晕。
两眼一翻,往后一倒。
几个门生见状连忙上前把人扶住,惊慌失措地喊:“冯老!”
“冯老您没事吧?”
晏倾站在一旁冷眼看着。
兴文帝见状,不由得头疼起来。
方才听到王女两个字,他就想起如今北漠新任女王上位,对秦灼俯首称臣之事。
如今秦灼羽翼已丰,得了大势,眼看着从北漠回来,就会对京城动手。
朝中这些大臣不想着如何稳固江山,还在为晏倾这样新贵得势算计来算计去,简直让人气恼。
兴文帝看着底下乱作一团,忽然开口道:“冯老既然年事已高,就不要太操劳国事了,好生回府修养吧。”
他说着,看向晏倾,“吏部之事,晏爱卿做的得心应手,尚书一职便由晏爱卿盯上。冯老在府中修养的这些时日,便由你暂领群臣……”
这话还没说完。
就有老大臣高声喊道:“此事不可,万万不可啊皇上!”
兴文帝直接把礼部尚书的位置给了晏倾。
这一年,晏倾才二十一岁。
这意味着,大兴朝史上最年轻的尚书大人。
吏部本就是六部之首。
再加上冯老丞相抱病,要在家中修养,兴文帝让晏倾统领群臣,这就是代丞相了啊。
这晏倾一朝得势,京城势必要变天。
今日弹劾过他的那些人焉有好日子过?
只怕全都要倒霉。
众人心里清楚地很,一个个都喊着“皇上不可!”
“皇上三思!”
连晏倾自己都不愿意,说:“臣年轻尚轻,不敢担此重职。”
兴文帝平生最恨别人跟自己对着干。
他的决策被反驳,就是皇帝威仪被人质疑。
晏倾要是不拒绝还好。
连这人都拒绝。
兴文帝直接就拍案定下了这事,“朕意已决,众卿不必再议!”
众臣闻言,面面相觑。
冯河假晕着,此时醒了是欺君之罪,此时不醒,晏倾从此大权在握,真真是咬碎了一口老牙。
晏倾站在金殿中央,还想再说什么。
“晏爱卿莫再推辞!”兴文帝沉声道:“朕与秦灼不同,不管她曾经怎样欺辱你,朕今日许你荣宠加身,一洗前辱,望你日后莫要辜负朕的一片惜才之心。”
皇帝说到底,还是想让晏倾跟秦灼斗起来。
如今朝中这些老臣是靠不住了。
年轻的贤才又全往北境那边去。
晏倾有惊世之才,或许真的力挽狂澜。
最关键是他跟秦灼的关系,闹成这样再无和好的可能。
兴文帝觉得只有这样的人,才能真正替自己卖命。
晏倾站在众臣中央,躬身行礼,“臣谨记。”
兴文帝在一众老臣的呼喊声中,俨然决然地下朝离去。
晏倾提醒冯老一党赶紧把人送回去,又受了诸多大臣的恭贺之词,不紧不慢地去出宫回府去。
他还是面色淡淡的模样。
并没有因为升官进爵而面带喜色。
甚至,还因为李福把那封书信收起来了。
他没能拿到灼灼亲笔写给自己的书信,而心有不悦。
晏倾回府之后,独自一人待在书房。
他提笔想给秦灼一封信。
哪怕不送出去,写一写就烧了,也是一片心。
“晏大人,汤药好了。”侍从端着汤药,在门外通禀了,听到他那声“端进来”才入内。
侍从把汤药放在桌案,立马抱拳给晏倾行了礼,“属下给尚书大人贺喜了!”
“千面?”晏倾认出来人,不由得放下了笔,“你来找我,是……”
“是君上的意思。”风千面盯着一张平平无奇地面具,笑容有些僵硬,“君上还让属下把书信送到冯河那老家伙的人手中,说这样才能让满朝文武都听听她对您的相思之情。”
晏倾顿了顿:“……确实是满朝文武都听到了。”
他说着,忍不住勾了勾唇。
秦灼的底下的人做事,本不至于疏忽到书信被人劫了去的地步。
此刻听到是她故意为之,便不奇怪了。
只是满朝文武听了,都听不出她的相思之情,还觉着她是在欺辱晏倾。
两个人的相思,他人着实难以体会。
风千面先前并不知道秦灼的信上写了什么,直到晏倾因此升了官,才晓得的,一时间心情也颇是微妙,他与晏倾说完这些之后,忍不住道:“晏大人可要给君上回信一封?”
“要回的。”晏倾不假思索道。
他跟灼灼的半年之期已过,可他在京城的事还未了,秦灼攻打北漠,一路打到了人家举国投降。
各有各的事要忙,书信难往。
他是该好好写封信,好好跟灼灼说说,可握笔良久,却什么事都没说。
落笔后,只写了一句:
晓看天色暮看云。
行也思君,坐也思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