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红尘世,荒禹毁去大半,踩着天下人的尸骨登顶魔神之尊,正道无人可抵,无人可灭,只能亲眼看着这世间如何崩塌毁灭,却无力挽回分毫。
哀嚎万里,灾殃满目,一眼不得窥。
魔神乱世,祸国殃民,便有真神降世除魔。
那一日,是尽此一生都再难得见的大观,天是红透了的,太阳不见了影儿,老远的地方总传来闷雷一样的动静,头顶上总有血花皮肉飞溅下来,遥远的旷野是虎啸豹吼,地动山摇。人人都清楚外头发生了什么,但没人敢出去,只一个个扒在窗台上,心惊肉跳的听着声响,猜测着战况,也默默为那位挽生娘娘祈着福,希望她战胜邪魔,救众生于水火。
约战的地方定在了不归山下。
荒禹慢腾腾看一眼周遭,像是带了几分眷恋一般,目光难得有一次不带着戾气,看向曾经的挚友道:“挽生殿君,你还记得这里吗?”
殿君很轻的眨了下眼睛,脸色一如往常:“如何能忘。”
荒禹笑了笑,像是在追忆:“三万年前在这个地方,你曾出手,救我一命,说起来,若不是你,我又怎能是以今日之我。”
“难为你记得,我还当你成了魔神,过往种种就全都能抛下不要了。”
“你明明知道的,昔日恩情我从未有机会报过,但若你情愿,我是可以和你瓜分这天下,一并称神的。”
“我想你早就知道我的答案了。”
“不错,我的确很清楚你会说些什么。”
“那又何必开口。”
“…”荒禹眼中的最后一丝平和褪去,显出狰狞:“我不会心慈手软的。”
“我知道。”
“我从没想过和你动手。”
“这句话放在今日,显然没有任何说服力。”
“你大可以无视我的战书,大可以当做什么也没看见,但你为何应战!为何与我过不去?为何一定要与我作对?”
“但我看见了,就不能不管了。”
“可那些人已经死透了!死透了你知道吗?几千尘世也全都毁了,毁了!你非要找我的不痛快,非要跟我对着干,难不成还能让他们起死回生?难不成你还要给他们逆天改命?”
楚北清猝然抬眼。
荒禹被她的眼神狠狠刺到了。
她最恨楚北清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悲悯感,好像世间一切的恶人在她眼里也都是可怜的,恶是愚痴蒙昧和贪念的化身,做出恶事的都是无知愚钝的人,她打心底可怜那些人。
当然,这其中也包括荒禹。
“楚北清,你当真要与我,恩断义绝?”
“荒禹,从你选择祸乱天下的那一刻起,我们就注定敌对一生了。”
“可我招惹的不是涂山,祸害的不是涂山,覆灭的也不是涂山!我只要天下亡,只要红尘覆!你为什么这么执拗,为什么一定要跟我分出个高下来?”
楚北清依旧平静道:“荒禹,执拗的是你。”
“我就不明白了,好好呆在涂山逍遥清闲做你的殿君不好嘛?你管旁的做什么,三千红尘大千世界覆不覆灭跟你有什么关系,就是那些人全都死了,就是这天下被我搅和的乱了套了,都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要来,为什么与我为敌,为什么一定要站在我的对立面!”
楚北清试图用最平静的声音告诉她:“荒禹,你的事情要是做成了,我还哪里来的逍遥清闲。”
又是这个眼神!
她这人,怎么总是以为自己能度化天下人!真是愚蠢,愚蠢!可笑至极!
荒禹胸腔剧烈起伏,脸色因为怒意而阴沉可怖,她毒蛇一般的眼神死死勾缠住楚北清,恨不得真有条毒蛇趴在她脖颈狠狠咬上一口,或者用蛇尾死死勒住她也好,勒断了气,这样她就不用去头疼烦躁这些麻烦事了!
楚北清一眼看出了她恨不得将自己大卸八块的意图,却像是故意的一样,抬手拂了拂衣袍领口,把那条无形的毒蛇撇下了身:“大错已然铸成,若你诚心悔过,我会替你在瑶之那里…”
荒禹打断:“美言几句?你可真有意思,不是一向最刚正不阿了吗?”
“寻个最适合你赎罪的方式,让你能早早减轻罪业。”楚北清面无表情说完了自己的话。
荒禹:“…”
荒禹沉声道:“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看来,我们今日是一定要拼个你死我活了。”
“没有这种可能。”殿君如是言。
荒禹一愣,以为会有转机,结果楚北清接着说:“你永远无法战胜我。”
红衣胜火,衣袂翻涌如海,挽生殿君额前神印更是殷红,庄严肃穆,平淡如常,九条赤色狐尾形如烈焰,帝青离手,在身后立起一条参天巨蟒,背上伸出的硕大翅膀几乎遮住了半边天,有梵文符咒遍走肌肤,它周身都燃烧着熊熊烈火,狭长的瞳孔虎视眈眈盯着对面,只见那荒禹挥手成灵,召来赤羽苍鹰,背若苍山,爪似玄铁,振翅更是风涛骇浪,旷野死寂一瞬,下一刻,神兽拼杀,互相撕咬飞至半空,怒吼长啸,震撼人心,血肉飞溅,一地凄惨,二人平静对视,便有两头猛兽再度从各自身后奔来,虎啸豹吼,踏碎山河,那场面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称得上千古一战。荒禹猝然抽出腰间碎魂魔鞭直直冲楚北清而来。
据老人们回忆,那一日的苍穹是血色漫野,不见天日,钻进门窗的风都是浓重的血腥气,就连人间也大白天没了光明,家家户户紧闭门窗,跪地祈祷神灵庇佑,而灵界内,修为再高者也不敢露面逞强,他们心里明镜似的,当然知道这一战代表了什么意思,魔神乱世危害四方,真神降世驱魔逐灾,这场生死局,谁输了,就要永世不得翻身。
人们在堂前点了明灯,一家老小不论主仆尊卑,皆数跪地合掌,为那世间唯一的真神默默祈福助威。
大战持续了整整十日才终于尘埃落定。
魔神陨落的消息很快传遍灵界,天际重新恢复光明万丈,人们欢呼雀跃,歌颂挽生殿君的无边法力与绝代风华,还将这一日定做灵界的伏魔节,十年一过,每每张灯结彩,大肆庆祝,燃放天灯,以祈愿大圣大悲的挽生娘娘能再度入世降福。
这件事被做成话本,甚至流入了人间,大战细节被不曾见闻者说的天花乱坠,摸着胡须持一把折扇口若悬河,海口夸的是本人亲至也想不出来当时自己是否做过这件事,但确实有不少误打误撞对上的过程,只是在这么多个《挽生娘娘伏魔传》的版本里,人们不为所知的,却是她身负重伤,为人所叛一事。
肉身毁灭的荒禹身形消散,即将覆灭,却还是盯住殿君的脸笑得张扬狂傲,楚北清心下一动,刚要举步,身后便传来一人脚步,她不回头也感知得到,那是她身边最得力的一个属下。她放了心,不再去管。
但下一刻,这个她最信任的属下却杀机顿起,直冲心脉而来,从背后给了她狠狠一击。
方与魔神鏖战数日,算是两败俱伤,她不过技高一筹,才得以取胜,论伤势,她比快死了的荒禹好不了多少,宣命这一下,算是冲着要她命去的。
楚北清在那一刹那心里只明白了一件事:宣命是荒禹的人。
好一个,忠心效主,却叫她来做这个见证者。
没人知道这件事。
不过说出来也没人会信的,毕竟她可是真神,真神如何会受伤。
也没人知道被手下背叛的楚北清是如何拖着一身重伤,还要闯入坞天境去改写那几千尘世中被覆灭的命盘,她一块碎片一块碎片的找,拼好了命盘,就放血做墨,重续众生命数。
目睹一切始终的,只有一个瑶寻,她亲眼看着楚北清,执着如斯,撑着一口气,救回了本该崩裂的世间。
这本是无上功德。
可狡诈如荒禹,临死前放自己一缕元魂入世,攀附活人体内,混入了楚北清所拯救的世间,以至于补好的命盘紊乱,救了不该救的人,却让她又害死了那么多无辜的性命。
此后世间恶事繁多,人人皆有无尽恶念,致使福德浅薄,真神避世。
唯百余年前,再有善男子出世,带无边福德降生,天生神力,不死之身,世间方得无上同善。
十年后,殿君突来兴致,入世一观众生。
挽生娘娘卧靠虎背,于云上观众生皆苦,心头辗转疼痛,时时长叹,翻身下虎。
下属单膝落地,毕恭毕敬伸手搀住,道一句无比庄重的:“殿君千秋万岁。”
众生齐齐跪地长呼:“殿君千秋万岁!”如此三呼:“殿君千秋万岁!!!”
放眼世间疮痍,很多年过去了,那些崩裂的世间,也都恢复了生气,虽然还有很多人在吃苦,但他们,都可以平平安安的活下去了。
只有这么想,她才会稍微原谅一些自己当年的失察,若是再仔细一些,再仔细一些,魔神不会得以偷生,众生也不必因与魔神同世而福德浅薄,受此苦难。
楚北清垂眸云端,不愿留恋几眼,就要离开,一错眼,被一处留住了视线。
就在下界密密麻麻的人群中,一个角落,恍若有个瘦小的身影,千万民众匍匐跪地求神,独独他一人,虽双膝跪地,背脊却挺的直立,睁着一双漆黑的眼睛,隔得老远老远也要死死盯着她。
她注意到他,侧目道:“他是谁。”
下属看一眼小孩,低头回答:“殿君,他是您百年之后的尘缘。”
楚北清闻言一顿,再度看向他:瘦削的脸庞,单薄的肩膀,明显很不合身的衣服…但无论看哪里,还是无法忽略他如火如炬的目光,她与那双眼睛对视良久,才终于开口:“可怜巴巴的。”
百年后。
殿君为度化世人,亲入尘世,辗转人间千年,带一身尘缘离了红尘,于玄何洞洗清万千尘缘,自此无挂无碍,孑然一身。
信徒弟子得知,十分不解此事:“殿君为何要洗尘缘?”
殿君终日带着浅笑的面容落了忧思:“若不那么做,便是有了羁绊,有了软肋。”
“有软肋,证明不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不好吗?”
“对我来说,孤孤单单才是最好的。”她笑意闪过一丝苦涩:“没有尘缘,哪日决心赴死时,也不会有人为我而死,我是不愿任何人为我做出牺牲的。”
真神愿救世人,却不愿世人为自己而死。
那是楚北清要奉行一辈子的信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