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阳宗
公冶寂无头颅低垂,仿若霜打过的茄子一般。魂不守舍走入山门。
“大师兄。”
“大师兄。”
山门两旁的弟子向他行礼,他视若无睹。
“大师兄这是怎么了?”小师弟面面相觑。
“不知道……”
…………………………
…………………………
景国京郊,锦绣坊
雨后天青,山色空蒙。
旱魃妺女凭栏远眺……青竹林立,遮不住她望向那一座孤坟的目光。
——五百年前,萧凛战死沙场,他的尸体被景国人带回之后,便被葬在城郊。
妺女还记得。
那天她听见景王宫中的人谈及盛国宣王萧凛死讯,偷偷乔装出城看他。
那时候,他的墓边还是一片黄土。
如今,却是大变样了。
不过想来,这变化是萧凛喜欢的。
竹乃古之君子,和他甚是搭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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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凛……”
五百年前,
旱魃妺女的元神还在人间历劫。
而神魔之属,元神力量强大,只要真灵不易,肉身受灵魂影响,不论父精母血如何,最多长到成年时候,一定会和真身一样。
只是未脱劫的人想不起自己真名。
妺女那时候,作为盛国大将军府的庶女,她就不叫妺女。而叫叶冰裳。
凡间以人治天下,等级森严,嫡庶分明。
作为庶女,叶冰裳从小不受家人重视。
不重视到什么程度呢?
万载轮回的记忆太多太杂。而比起旱魃真身里主魂的感知,分魂历劫的经历实在千篇一律,总没有什么好日子……
所以现在让妺女回忆,她也记不太清了。
一切不堪过往都像蒙了层纱……
零星几个能想起来的片段:是叶冰裳六七岁的时候和家人一起去别庄小住。被嫡出的妹妹叶夕雾使唤,去外面采药材。
一个人背着个大竹篓,出去不小心踩丢到山坡底下,然后第二天才自己艰难找回去……
是叶冰裳十六七岁的时候,被叶夕雾推进冬天结冰的湖水里。感染风寒,而当她病情一好,就去给家里长辈请安时,却听见祖母嫌她晦气。而她险死还生一次,竟还不配公然害了她的叶夕雾一句当面道歉。
魔神说:
心性最狠,是凡人。
倒很不错。
至少,妖魔界里,头断不过碗大个疤。
…………………………
许是因为潜意识里,还记得曾经。
叶冰裳总不愿意老实做个安分守己的庶女。她不甘啊,不甘心、不认命……
哪怕受限于性别、环境,资质、出身,她不可能佩戴吴钩,以军功立身,也总是勤读诗书,以致文名远扬……
她还很喜欢广施善意,比如定时的为百姓施医赠药。以博清名……
即便在现在的妺女看来,曾经叶冰裳努力做的一切,都很可笑。
——比如她分明什么都没有错。什么都不知道。
可叶家兴盛时,她在家里受人冷落。叶家受君王猜忌,被迫投降敌国时,她作为最后一个得知全家叛逃的人,还得为叶家背负朝野之怨。
那些曾经受过她恩惠的百姓,一夜之间变了嘴脸,不由分说的唾弃辱骂她,包围她的马车,用烂菜叶等秽物攻击她……
他们说,很后悔曾经吃了她赠的粥。
——何其愚昧粗鄙,不可理喻。
但妺女现在回想起那些施粥济民的过往,倒也无甚怨愤。
——作为上古旱魃,说她与天同寿,那肯定是恭维谄媚。但她的寿元,确实最少也有八九万年。甚至能超过很多真神境的存在了。
而那些曾经给予过叶冰裳,甚至妺女在叶冰裳之前,轮回过的那么多世时遇见过的,为她施予过劫难的凡人,都早魂归幽冥川,融于弱水之中,化作虚无了。
妺女是凭自己修炼,一步步走上妖王位阶的存在,自然有着与她修为、身份相匹配的气量、风度。
她不会自困己身于过去曾遭遇的伤害中。
也不会和脚下的蝼蚁斤斤计较些什么。
她现在想起过往。
反而更能看清那些灰暗人生中偶尔闪耀的灿烂光明。
比如——
某年某月某天,
她在施粥的时候,便遇到了萧凛来寻。
忙完之后,
萧凛与还是叶冰裳的妺女走在盛都的街道上。宣王的侍卫,叶府的仆婢们都远远缀在其身后。
路旁有老板正在悬挂布幡,是还未开张的皮影戏。
萧凛说,“这是皮影戏吧?我记得、你喜欢看?”
“嗯,”叶冰裳含羞垂首道:“难得殿下记着。”
萧凛笑道:“我当然记得。那等下次休沐,我陪你来看?”
“可这家皮影入了夜才开演,”叶冰裳闻言略有踟蹰道:“我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深夜出游,怕是要失了体统。”
萧凛忍不住笑了,小声打趣叶冰裳。
“体统?那你我这般结伴同游,算不算失体统。”
叶冰裳听了,当即往前赶了几步。不去理萧凛。
萧凛生怕她真的恼了,连忙上前追赶。
那副紧张兮兮的样子,逗笑了叶冰裳。
穿着白兰色素雅襦裙的清丽少女,在暮色黄昏下莞尔一笑,空谷幽兰般恬静美好。
萧凛看见她笑,松了口气,也不由笑了。
两人慢慢往前走着,心中甜蜜。
“那皮影你若想看, 我请戏班来府上演。”萧凛道:“你可有什么爱看的曲目?”
叶冰裳:“听说近来有一出戏,叫做《盛芳台》,写得很是有趣。 ”
萧凛:“何处有趣?”
“说的是公主与驸马,经历几世轮回,失散重逢的故事。”叶冰裳道:“其中有一世,驸马成了修仙之人,他还记得自己前世的妻子,可等他找到公主时,她已沦落为青楼女子,还没了过去的记忆。”
萧凛:“后来呢?”
“不知道,”叶冰裳摇了摇头道:“我只听嘉卉说到这里。殿下,你说,这驸马会怎么做?”
萧凛道:“那要看他当初为何娶公主为妻了。若他原本就是为了荣华富贵,看到公主不再是公主,只怕是要打退堂鼓的。”
叶冰裳:“若是真心爱慕呢?”
萧凛沉吟片刻,停下脚步,沉声问道:“谁对谁真心爱慕?”
微风拂来,萧凛目光灼灼,叶冰裳听见自己的心跳的声音。“自、自是驸马对公主啊。”
见佳人粉面含羞,萧凛轻笑一声,清了清嗓子。“若他真心爱慕公主……见到心爱之人无辜沦落风尘,自然是要救她出苦海,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都不离不弃。”
“不离不弃……”
叶冰裳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清风吹过,街道嘈杂,行人往来,两人相视而笑,仿佛世界只有彼此。
悄然静默中,叶冰裳轻轻牵起了萧凛的衣袖。
时辰不早了,萧凛与叶冰裳依依惜别。
少顷,
萧凛回身上马, 与钟泰等人飒爽离去。
………………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叶冰裳有些痴了。
直到嘉卉走上前来。
“嘉卉。”叶冰裳道:“你说,若是有朝一日六殿下不再是殿下……我还会倾心于他么?”
嘉卉疑惑道:“不再是殿下,那难道是……成了陛下?”
叶冰裳:“不……”
“我是说,萧凛的人品才貌在盛国儿郎中出类拔萃,待我又这样真心,即便他是一介匹夫……”
“凭他怎样的人品才貌呢,反正嘉卉知道,京中有那么多追求小姐的郎君,小姐要想出头,就不能嫁给一介匹夫,六殿下尊贵无匹,自是上上之选,至于真心嘛,又不能当饭吃!”
叶冰裳有些哀婉地自嘲一笑。 “是啊。戏文哪里能当真呢。”
所以当盛国国破,当萧凛不再是殿下……
叶冰裳毫不犹豫背叛了他。
转而投向了有能力给她安定、富足生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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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时至如今,回首往事。
旱魃妺女不得不承认,她数万年的生命里,最安稳喜乐的日子,自出赤水,便还要数当初留在萧凛身边的时光。
………………
………………
衡阳宗
暗室之中,静谧无风,一盏烛火兀自燃烧。
公冶寂无闭目打坐,眉头微微皱起。
脑海中不断浮现的,
是飘动的帘幔,是朦胧灯火下的窈窕倩影,是皓齿朱唇,无尽旖旎。
公冶寂无满头是汗,有些走火入魔之象。
“砰——”的一声。
门被推开,衢玄子迈步进来,手中汇聚灵力,帮助公冶寂无调息。
公冶寂无缓缓平静下来,睁开眼睛。道:“师父…...”
衢玄子收回手,平静地看着公冶寂无。
“寂无,你的心境乱了。莫非此去人间,有什么牵绊住了你?”
公冶寂无垂下眼睛,眼中满是复杂。
“弟子潜心修行,素以守护天下苍生为己任,如今却发现自己道心动摇……弟子实在惭愧,不知如何才能剔除杂念,清心寡欲。”
“七情六欲本就是人之常情,过度压抑自己反而会适得其反,甚至于走火入魔。”衢玄子道:“寂无,你需要做的不是抛却,而是平常视之。”
公冶寂无似懂非懂地看着衢玄子。
衢玄子:“水至清则无鱼,得道之人亦非心中毫无挂碍,而是经受住了无数的挫折与考验,百炼成钢,依旧不改其志,才能谓之道心坚定。”
“寂无,你是衡阳宗百年难遇的奇才,我早已有心将大任托付于你。但你只有学会磨砺自己的心志,才能在修行上更上一层。”
说完,衢玄子拍了拍公冶寂无的肩膀,缓步离开。
公冶寂无眉头稍稍舒展,思忖着衢玄子的话:师父说得没错,可我做了这种事,既对不起莫姑娘,更失去了继续喜欢苏苏的资格……
他痛苦地握拳。
心道:苏苏,事到如今,我是真的希望沧九旻能带给你幸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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