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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翘愈觉压力,斟酌着,道:“右相,近来我渐觉劲力老衰,可否罢了礼部之职,求个东都闲职?”

“你是有备而来啊。”李林甫道:“宁肯弃了大宗伯之位,也不遵本相的安排。”

“此事,张公承诺,圣人一应责问皆由他来担,与我无关。”崔翘的态度很诚恳,道:“但我得给右相一个交代。”

李林甫闭目沉思,许久,问道:“薛白没有弃考?”

“是。”

“没弃考?许是他忘了其父名讳。”李林甫竟显得非常和善,叹息道:“他六岁飘零,十年未承父恩。难得御前相认,薛灵又欠债逃匿。情有可原,你便当不知此事罢了。”

崔翘闻言,反而擦了擦额头,低声道:“避讳之事,从无特例。只要试题含了其父名讳,则唯有弃考一途。只要压他一年,给个教训,张公也就...”

“要本相说第二遍?”李林甫语气森然。

他既答应过让薛白及策,就会依承诺。

“不敢,不敢。”崔翘连忙行礼,道:“可我若点一个犯忌讳之人为状元,亦是犯了忌讳。”网址97xaohuo

“你想去东都就去吧。”

“那便依右相吩咐。”

李林甫挥了挥手,此事,他也只能“帮”薛白到这一步了,其余的与右相府无关。

薛白才回到家中,当即被颜真卿唤到颜宅。

颜真卿已迁为监察御史,兼任河西陇右军试覆屯交兵使,近日刚卸任了长安县尉的差职,正在准备前往陇右。

此事据说是哥舒翰举荐的,或与当时颜真卿铁面执法有关。

“春闱诗题我已听说了。”颜真卿皱眉道,

“你弃考吧,还来得及。”

“学生不弃考。”

“惯例如此,唯有弃考。崔翘既用这等卑劣手段压了你一年,还能年年压你不成。”

薛白摇头道:“前途与薛灵之间,老师认为我会选哪个?”

“一年光景与一世前途之间,你选哪个?”

“我不会为薛灵这种废人而耽误我的志向。为他,莫说一年,一个月都不值。”

“你太狂了,世间没有三番两次易父的道理,没人会再陪你闹。”

“因我从来就不是谁的儿子。”薛白道:“我在这世间没有父母,亦不需父母。是科举需要父母、官场需要父母,我岂能本末倒置?”

“够了!”

颜真卿打断了薛白的话,道:“激进,喜弄险,你与薛灵这赌徒何异?弃考,收拾行李,随我往陇右一年。”

“不,学生自有分寸。”

“那你就不是我的学生,别再叫我‘老师颜嫣蹑手蹑脚走进大堂,探头往里看了看,正见颜真卿摔袖而去。

薛白马上就发现了她,回过头与她对视了一眼。

“听说诗题错了,你犯忌讳下场了?”颜嫣背着手,故作轻松地走进堂中,笑道:“不过阿兄也是太年轻了些,那就十八岁再中进士吧。”

“薛灵犯了忌讳,我换了他就行。”

颜嫣当即明白过来,神神秘秘道:“怪不得阿爷生气……你跟我来,给你看个好东西。”

说是好东西,无非是她埋在秋千下的一小瓶酒。

“状元红,这可是我教阿兄写字那天从厨房偷来埋的。你来挖,给你喝一口,你就莫与阿爷置气了。”

“还没中状元。”

薛白还真就挖了,他还是初次见这么小的酒瓶,有些担心这是醋而不是酒。

“早晚要中的嘛。”颜嫣鬼鬼崇崇地四下看了一眼,也不怕脏,从地里拿起那酒坛子闻了闻,嫌弃地摇了摇头,递给薛白,“但说真的,薛灵不是你阿爷吗?那…….赌博世家岂不就是假的了?”

“圣人也知道是假的。”

薛白坐在秋千上,小小抿了一口颜嫣的状元红,竟还真是酒。

“圣人让我与薛灵父子相认,不是因为真相,而是我献了炒菜,他便赐我一个出身。

大唐官场第一铁律,谁能哄得圣人心情好,他就赏赐谁……我比老师更了解他。”

话虽如此,他也明白颜真卿为何反对,反反复复消耗皇帝的耐心太过于激进冒险了,为了一年时间,没有必要。

颜嫣在一旁的秋千上坐了,好奇地看向他,问道:“好喝吗?”

“还可以。”

“阿兄酒量很差,喝两口就埋起来吧。”颜嫣有些得意,仿佛这酒是她酿出来的。

“无妨,我酒量有进步。”薛白有些微醺,忽道:“其实我知道我的身世。

“真的?想起来了?找到他们了?”

“嗯。”

薛白抿了一口酒,悠闲地随着秋千摇晃,看着远处的天空,目露回忆之色。

他父亲是个很小很小的村官,总说要带母亲到大地方去看病,但那年洪水来了,他父亲为了拉住一头快生崽的母猪被卷走了,那时他还小,一直说等他长大了带母亲去看病,看最好的大夫,可惜母亲也没能等到....回想起来,其实离他有能力也只差几年光景。

所以,他一年都不想等。

“我一直就知道我父母是谁。”薛白又说了一句,“不需要找。”

“那…….他们不在了吗?”

“不在了。”

正因如此,薛白带着些无所谓的态度,在心里喃喃道:“薛灵,踏脚石罢了。”

其实这辈子的身世他也确定了,与唐昌公主谈过之后,需要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没有太多悬念,也没有什么需要去猜测的,无非是看怎么用。

他早就在心底明确了自己是谁,至于这辈子的身世父母,就好像衣服一样。

人有时很奇怪,自己根本不在乎穿什么,在屋子里的时候常脱得赤条条、或裹得丑兮兮。衣衫这种东西,反而是穿给外面的人看的。

如今这件衣服脏了,该换一件了。

只看旁人愿不愿意看他换衣服……比如,颜真卿就烦了,不想看。

“阿兄,我懂了。”颜嫣凑近了些,有些兴奋地小声道:“反正都是假的,你换一个阿爷就能当状元吗?”

“不好说,值得一试。”薛白道:“看他们点不点我。”

颜嫣攥了攥小拳头,似乎觉得有趣。这小姑娘看着可人,却有些坏坏的,道:“阿爷不支持你,我支持你。”

“虽然没用,但还是谢了。”

“埃,怎么会没用。”颜嫣从他手里把酒瓶抢了过去,重新埋起来,“你的策问、赋,可都是我给你答的,现在只担心你的应制诗写得不好落榜了。”

“应该是合韵的。”

“给我看看。”颜嫣道。

薛白点点头,拿了一根树枝,在地上将他的应试诗写出来。

颜嫣看过,有些嫌弃地扁了扁嘴,道:“不过应试诗差不多就这样,你最后一句竟还不错。”

“还好吧。”

薛白倒觉得很平常,他虽不济,毕竟多学了数百年的名篇,这种不见什么而留下什么的句式见过太多了。

如,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但闻鸟啼声,不见鸟啼处且他还会“曲终人散”这个成语,因此写到最后不小心还是能写出一两句佳句。

对于当世而言,这意境算是很新奇了。

礼部。

“簌簌”的阅卷声不停在响。

崔翘脸色沉郁地步入堂中,在桌案后坐下,先从袖子里掏出一份名单看了一眼,方开口道:“有哪些不错的诗?”

马上有官员们拿着试卷上前来,道:“崔公请过目,这些都是下官们精挑细选的。李嘉佑、李栖筠、包何、刘长卿…….”

虽说是提前拟的名单,但这些人确实都有真材实学。正因为家世不错,才能书读得好、有名气。崔翘早看过他们的行卷,且世人心里都有一杆秤。

当然,多少还是有一些名不副实的,比如弘农杨氏的嫡支子弟杨眷想在今科争三甲,一切都打点好了,诗赋却很一般。也有些诗赋意外作得不错。

“崔公请再看这份卷子,陈季、王邕、庄若讷、魏璀……还有这份,钱起的卷子,真是了得。”

“薛白的卷子也给我。”

“喏。”

六份卷子摆在崔翘面前,他先大概扫了一眼。

应试诗,大家写的无非都是湘妃奏鼓瑟一事;“湘灵鼓瑟”四韵选一,他们要么就是用“湘”韵,要么就是用“灵”韵;出现的字眼也相同,神女、帝子、鼓瑟、湘水、曲调、荆楚、云雨、洞庭、江水。

科举诗赋就是这样,所有人用一样的韵律、一样的字眼、写一样的内容,在螺蛳壳里做道场,看谁能把这些字词拼摆得工整,考验的是耐心、细心、守规矩。

门荫世家子瞧不起进士也是因此,评曰“不做经世文章,专雕微末词字”。

但这其中,还是有卷子让崔翘眼前一亮,赞道:“钱起这末句.…神来之笔也!”

“崔公高见。钱起这一首诗,前十句着力写女神奏乐之哀怨,结尾二句‘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如横空出世,神女之曲从何而来?引人遐想,可谓‘鬼谣’啊。”

崔翘抚须点头,叹道:“应试诗中,少见如此佳作啊。”

爱才之心一起,他提笔,把钱起的名字先添到名单之上,之后目光落在名单最上方的“薛白”二字上,有些踌躇。

“崔公请再看。”

薛白的卷子被递得近了些,崔翘这才仔细看了末句,苦笑喃喃道:“都说薛郎才气,倒不是虚有其名。

“薛白此诗,前十句与钱起不同,未句却差不多,意境也相同。

说话的官员是个老学究,大概是真没听过薛灵的名字,道:“崔公若想补钱起中榜,薛白还真担得起一个状元,毕竟他前两场以及文赋更好。”

“是吗?

“钱起经验太不足,前两场有错字、污迹。薛白不仅贴经、文章四平八稳,从字迹、答卷也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处来,倒是十分难得。”

崔翘喃喃道:“郑主簿以为,点薛白为状元,可

“可!”

当即有另一名官员脸色一变,不好直说崔翘故意让薛白犯忌讳一事,找了个理由反对道:“薛白这诗,比钱起的灵气差远了。”

“钱起犯韵了,用了两个‘不’字,从应试诗而言,该罢黜。

“薛白就合韵吗?第一句就犯孤平。”

辟口水口的门:朱“不,这是普通拗句,仄声收尾,不属孤平。薛白的整首诗更规矩,纵观三场试卷皆规矩妥善,当得一个状元。

“他没犯韵,但犯忌讳了你知道吗?!他父名薛灵,就不该答这卷子…...

“住口!”崔翘连忙喝道。

那建议点薛白为状元的郑主簿一听,反而连忙改变了口锋,行礼道:“既如此,当罢黜、销毁薛白试卷,大事化了,这是对他好,对我们也好。”

崔翘脸色冷峻,道:“本官自有计较。”

“可....”

正此时,有官员捧着一份卷子上前,

道:“崔公,请看这份高适的卷子。”

“高适?”

崔翘目光一扫,脸色凝重起来。

这是今日最与众不同的卷子,用的终于不是“湘”“灵”字韵,选的是“鼓”字韵,写的也终于不是湘妃鼓瑟,而是帝舜的功绩。

一开头只是平平无奇,“帝舜生姚丘,俨庙邈千古”,十二句看下来,却是一扫之前诸生诗句的清丽,用的字词也是全然不同,稼穑、苍梧、孝悌、勤俭、上忠

郑主簿凑上前一看,不由道:“好雄壮的诗,却是应试诗里少有的言之有物,待下官看看合不合韵。”

“高三十五真是。”崔翘心中赞叹,嘴上却道:“离题万里了。”

“但确是湘灵鼓瑟....”

下一刻,崔翘已径直撕了高适的卷子。

他眼神中浮出些可惜之色,但此事没什么好犹豫的。

“高三十五落榜了。”

二月十五是放榜日。

在放榜的前三天薛白出城了一趟,回城后在虢国夫人府借宿了一夜,二月十四日才回到薛宅。

薛宅的气氛有些奇怪,显然,柳湘君也听闻了科举诗题,总觉得薛灵耽误了薛白,心中惶惶。

“六郎回来了,肚子可饿?灶上炖了羊肉。”

薛白看得出她很忧虑,但不如杜五郎擅长安慰人,只是摇头道:“吃饱了回来的.…..对了,大家可以开始收拾了,差不多下个月可以一起搬到宣阳坊去住。”

柳湘君一愣,欣喜地点了点头。

“好,好,都听你安排。”

最高兴的是杜五郎,虽说成亲前他不好与薛三娘相见,他却还是不管不顾地赖在薛家,此时便缠着薛白刨根问底。

“很奇怪,你不在这三五日,礼部一点动静都没有。”

“当然是等放了榜才会有动静。”

“怎么?”杜五郎讶道:“你还想取状头?”

薛白想了想,道:“要么就是罢黜我的卷子,要么就是给我状头。前者是阻止我入仕,后者才能把事情闹大。”

“那会是哪种?”

“都有可能。但我在考场时不肯弃考,他们很可能不会再给我一个息事宁人的机会,让我吃个大教训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所以,点你为状头,才是给你一个大教训?”

“明日放榜便知…..”

时节已经是初春了。

一夜过去,长安街边的柳树又发出了嫩芽。

天色才亮不久,礼部南院的墙下已拥堵了数百人,其中不乏有人是前来榜下捉婿的。

薛白换了一身新衣,系上杜始不久前送的腰带,早早与杜五郎出了门,在朱雀大街与高适汇合,去往礼部看榜,这情形与上一次相似,没等到安上门,他已收到了许多彩笺。

真到了这时,他反而有些走神,考虑着若今科不中当如何,是直接向皇帝讨一个官职,还是到边镇历炼。

无非是取官的途径不同,既然已尽了全力,结果如何倒可放平常心。

事到如今,薛白在想的反而是与杜岭那个约定,说好了揭榜日陪她的。

脑子里带着这种荒唐的念头,他挤过人群,站在能看到榜文的位置等着。

不多时,钟鼓齐喧,有礼部官员架梯登上礼部高墙。

“放榜!”

短短的金榜就这样被展开来,在初春的朝阳照耀下,闪着光芒。

薛白直接看向最高处的一个名字。

像他这种人,特立独行,冒最大的风险取最大的成果,若中榜,当名列前茅。

果然,金榜最上方的两个字正是——薛谋划一年有余,天宝七载的状元终于被收入囊中……暂时而言。

“薛白,薛白!状头啊!”

杜五郎是能纯粹享受当下的人,此时已不顾什么犯不犯忌讳,挥起双手便大喊起来。

“春闱五子,已有四个进士了,你还是状头!状头!哈哈哈……”

他倒也不想想,五子四进士到底是谁拖了后腿,只觉与有荣焉。

“知道了。”薛白道:“找找高兄中了没有。”

高适也稍稍笑了笑,带着期盼的目光途巡着榜单,一个个名字认真地看过去。

薛白、杨眷、李嘉佑、李栖筠、包何、刘长卿…….只有二十七个名字,最后一个是钱起,没有高适。

他不相信,目光又扫了一遍,薛白已拍了拍他的背,低声道:“试过了,再找出路吧。

“无妨,习惯了。”

高适虽有失落,其实对这结果早有预料,转身大笑道:“走,状元郎当请客喝酒。”

“好。”薛白道,“但少饮两杯,接下来还忙。”

杜五郎道:“你酒量勉强两杯,少饮两杯还剩几杯。”

三人不敢多留,迅速离开。

果然,不多时,整个礼部外都沸腾起“状头真是薛郎!”

“呀!我的薛郎真中状元了……

诸如此类的欢呼多出自一些仰慕薛白的女子,或是一些喜读他那些诗文故事的闲人。

偶尔也有人掺杂进来一些别的声音。

“薛白犯忌讳了,去岁是伸张公道的春闱来。

五子,今朝是不孝子。”

“哼!那薛郎也是状元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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