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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七是见过那妓子一回的。

那日原也是个十分寻常的日子,先是听得一声男子的痛喊划破大营,继而砰的一声,又听有人嘶吼着在外头奔走,似野兽怒吼长啸,拖得铁链哗啦作响。

因就在隔壁帐子,故而这动静一清二楚。

这便听见有人大喊,“啊!疯子!疯子!啊——”

小七掀开帐门去瞧,见那妓子已经不能用“人”之一字来形容了。

蓬头赤脚,破破烂烂的衣袍几乎不能蔽体。

一张脸虽破了相,依稀还能见几分姿容,但已分辨不出原本的模样了。

喉咙外头是浓重的炭色,不知是因中毒发了黑,还是被那烧火的棍棒生生烫过。

听说那妓子来的时候,腹部已经隆起了。此时那褴褛的衣袍下周身浮肿,肚子早已瘪了下去,显然孩子已经没有了。

颈间拖着一条长长的锁链,锁链另一头是根横木,她就拖着铁链和横木在帐外横冲直撞,见了人便要嘶吼着去扑、去咬,一双浑浊的眼睛大大地瞪着,斥满了怨恨和恐慌。

小七心里戚戚,也不知为什么,竟觉得那妓子的眼睛有几分熟悉,一时却又不能想起。

有人惊呼着躲避,有人想要上前捉拿,那受了伤的将士捂住脸腮,指尖淌下了血来,撕心裂肺地叫道,“疯子!这疯子咬了我的脸!疯子!”

她看见裴孝廉抬脚便踩住了横木,那高大魁梧的身板立着,在稀薄的日光下拉出来长长的影子,活似个要命的冷脸罗刹。

那妓子挣着,挣得铁链咣啷作响。粗哑的嗓音怒吼着,挣不动便回过身扑咬过来,那右将军阴着脸,一脚便将那妓子踢翻在地,继而碾在脚下,讥笑道,“无耻淫妇,你应好生享用。”

那妓子四肢刨蹬,满身的淤青外能依稀可辨原本雪白的肤色。而今却似一头落了网的困兽,只徒劳地咆哮,一身的怨气冲了天,却连一个音节也不能发出。

这回周遭的人才上前将那妓子架了起来,那妓子仍旧喑哑喊叫,疾力扑腾着想去张口咬人。

底下的将士们生怕再被她咬伤,躲着避着,不敢再去上手捉拿,只拽着其颈间的锁链往帐子里拖去。

裴孝廉抬起脚来,那战靴在青石板上好生蹭了几下,扬声交代道,“寻块破布,堵住她的嘴巴,免得吵到贵人。拴起来好生喂养,随便上什么手段,只是不许死了。”

裴孝廉这幅架势,若说不认得妓子,小七是不信的。

她若追着问,裴孝廉便装傻充愣。

要不就说,“姑娘写清楚一点儿,乱七八糟的,裴某可看不懂呢。”

初时她一遍遍在他手心仔仔细细地写,一笔一划地写,那也不行。

那贼莽夫还要说,“姑娘再写慢一点儿,写得这么快,裴某可认不出呢。”

不过还是欺负她说不了话罢了,小七气急,一脚狠狠地跺上了那贼莽夫的脚。

那贼莽夫生来便是皮糙肉厚的,她能有多大的力气,哪儿就能跺得疼了,偏偏那贼莽夫一蹦三尺高,作出一副龇牙咧嘴的样子来,说什么,“姑娘把裴某跺傻了,裴某可更加认不得字了。”

这死皮赖脸的烧包,竟还能说出些无理鬼话来,说什么,“把萝卜还给我,我就告诉你。”

萝卜萝卜,她朝那贼莽夫呸了一声,作力把他推出小帐,拧紧眉头再不搭理,那莽夫这才连连告饶,“姑娘不气,姑娘不气,老裴和姑娘逗着玩儿呢!”

要不就将脑袋伸进帐门,低声下气地说话,“你总能治好的,我正想法子呢。”

能不能治好,谁知道呢。

关于失声这件事,一路北上时谢归也是问起过的。

那时谢归问她,“小七,你是原本便不会说话吗?”

小七告诉谢归,在谢归手心写下“失声”二字。

谢归推开车门便问起萧商来,“萧师兄,你知道失声怎么办?”

萧商便道,“到了前面寻些笔墨我修书一封,门主总会有法子的。”

那时她想,千机门总会有法子的,没来由的失声也总会好的。

后来高阳一别,也一直不曾等来门主的回信,这件事便也就搁置了。

再后来进了大营,裴孝廉也曾叫了军中的医官把脉医治。

但她因不是中毒,寻不出病因,因而没有什么好法子。只让多饮一些清脾润肺的雪梨汤,好好将养着便是。

医官既也这么说,那便好生将养着。从前只知道裴孝廉是个粗枝大叶的莽夫,而今来看,他还真是个有心人呢。

一边仍旧命人去蓟城寻名医,一边又命人暗中去乡野打探赤脚先生,冰天雪地的,也很快就弄来了雪梨,就在帐外架起炉子,咕嘟咕嘟地煮着雪梨汤。

他忙得很,煎完草药就熬梨汤,成日里脚不沾地的。

小七大口大口地吃饭,一碗一碗地喝汤,也一碗一碗地喝药。

谢归说得对,女子啊,在这世道就得有个好身子,有身好武艺,不管到哪儿才不会吃亏。

这一个多月过去,疤也浅了许多,身子也健壮了许多。

因而她深信谢归。

有一日忽来了熟人。

厚厚的大氅把来人裹得严严实实,戴着毛茸茸的毡帽,看不清面容,一进帐便扑了过来,声声切切地唤她,“小七!”

小七心头一暖,多熟悉的声音啊。

是她的朋友槿娘啊。

自上一回相见,当真已过去许久了呀。

槿娘紧紧抱住了她,一声声地唤着,“小七,真想你啊,小七!”

小七也用力地抱住槿娘,她想,小七亦是真想槿娘啊。

槿娘的眼泪一把又一把地抹,脑袋就埋在她的肩头,说话时语声哽咽,“小七,姐姐生了个儿子,白白胖胖的,长得像他父亲!浓眉大眼的,好看!真好看!”

“裴将军的人一来报信,我早就想来了,可孩子是个慢性子,他就不出来啊。稳婆不要我急,说还差小半个月呢!我急啊,我急死了,我不能叫你自己在大营里待着啊!恐你害怕,我着急忙慌地生,连月内都没有坐,前天早晨生下来,这就赶紧来了。”

(月内,即坐月子的古时说法,坐月子的习惯在中国历史上由来以久,早在春秋战国时期,针对妇人的产后调护,就有很多切实有效的措施。具体的文字记载可以追溯至西汉的《礼记内则》,“妻将生子,及月辰,居侧室,夫使人日再问之,作而自问之,妻不敢见,使姆衣服而对,至于子生,夫复使人日再问之。”)

小七心中感怀,被槿娘的一席话搞得流出了泪来。

说起孩子,她早在去岁八月就吃过槿娘的喜蛋了。

记得那小小的喜蛋染着通红的颜色,被那北地的汉子藏在胸口捂得热乎乎的,还说,“槿娘和周延年有了喜,虽还没有生,但知道公子就要出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怕赶不上。”

槿娘的挂念一直都有啊。

可槿娘也真是疯了,老祖宗讲,“弥月为期,百日为度”,光是月内就要有一百天呢。

女子生完孩子脆弱又矜贵,这百日之内不能下榻,不能出门,亦不能够见风,她竟巴巴儿地就来了。

是啊,槿娘一来,她心里踏实,她更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