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雪下得滔滔不绝,那雪糁子扑着,打着,打得她眼里心头一片冰凉。
小七抬袖遮眼,望着这陌生的离宫与高墙。
外头已有两个穿甲将士挎刀候着,一辆窄小的马车堪堪停在一旁。
朔风呼啸着,她踩在殿外积起来的霜雪里,后头的魏夫人似乎还在说话,但被这风刮着,被雪遮着,说什么也都听不清了。
恍恍然正出着神,人已被东郭策拉着拽着就到了马车跟前,忽闻镣铐声响,那两个甲士已将她的手脚锁了起来,咣咣当当,十分刺耳。
真沉啊。
压得她坠着双手,压得她直不起腰身,压得她寸步难行。
东郭策正朝那两个甲士肃色交代着,“奉公子命,连夜送回蓟城大营慰军,越快越好,可不要出了什么岔子。”
那两个甲士垂头抱拳应道,“末将领命!”
又见东郭策低下声来,笑着说话,“冰天雪地的,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若是弟兄们路上忍不住,总之是个营妓,不嫌弃就早些享用,这里是不会知道的。”
那两个甲士闻声也笑,仍旧抱拳,“多谢东郭将军体谅。”
忽而脚声岌岌,踏得这雪地咄咄作响,还不等那窃窃私语的三人缓过神来,裴孝廉的大刀已砍上了她腕间的镣铐。
那一刀下来,震得她双腕发麻,砍得镣铐铮然一声,把他的大刀砍得金星四溅,砍劈了他的刀刃,一刀就将那腕间的镣铐断了开来。
继而横刀逼上了东郭策的脖颈,那北地的汉子裂眦嚼齿,咬紧牙根,“开锁!”
东郭策岂肯,刀横在脖子上也能嗤笑出来,“裴将军砍得断一条,可能跟去砍上一路?”
小七从前总叫裴孝廉“莽夫”,是因了他认准了一个人、认准了一条路就不会再去思虑别的,再不去问是非黑白,认准了就一条路走到黑,认准了就一个人跟到底。
因而即便魏夫人好似已经控制了公子的中军大帐,军中的势力大抵也已是魏楚的细作们占了上风,但裴孝廉仍旧暴喝一声,他的刀刃仍旧毫不犹疑地往东郭策的颈间抹去。
疼得那东郭策高声嘶叫,慌忙捂住脖子大步往后退去,眼见着鲜红的血从他指缝间汩汩渗出,约莫受不得疼,也再不敢招惹,忙不迭地朝那两个押车的甲士挥手命道,“开锁!开锁!”
甲士不敢拖磨,手忙脚乱地卸掉了她周身的镣铐。
小七身上蓦地一轻,心头也兀自一暖,她想,这是她两肋插刀的朋友啊。
小七是有朋友的,这是多么令人慰藉的事啊。
然而眼底迸泪,朝着她的朋友却再也笑不出来了。
此时她的朋友朝押车的甲士伸出手来,“留下铭章,若敢起了歹意,裴某屠尔等满门!”
甲士面色蜡白,目目相觑,稍有一点儿磨蹭,裴孝廉的刀又要砍了过来,因此再不敢耽搁半分,慌忙摘下铭章,恭恭敬敬地递给了那冷面的将军,口中连连说道,“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尉缭子·兵教篇》载:“将异其旗,卒异其章”、“书其章曰某甲某士。”《周礼·司常》郑玄注:“徽识之书则云:某某之事,某某之名,某某之号。……兵,凶事,若有死事者,亦当以相别也。”一旦士兵阵亡,他的战友可以根据信息将他还给家属,送归故里。正因士兵的“章”十分重要,因而《尉缭子·经卒令》中载:“亡章者有诛。”除了野战,在攻城和守城作战中,将士也要配戴章来区分身份,如《墨子·旗帜篇》载:“吏卒民男女,皆辨异衣裳徽识”)
裴孝廉亲自搀她登上马车,将那大刀重重地插进刀鞘,继而取了下来,塞进了她的手中。
与她说,也与那几个甲士说,“姑娘保重,这一路要谁敢对姑娘不敬,就用本将军的大刀砍掉他的脑袋!”
是了,他是右将军。
大公子有青龙剑,右将军也有斩颅刀。
小七紧紧握着大刀,回头望了一眼大殿,公子许瞻没有出来,魏夫人也已进了殿。
风雪依旧,殿外除了披坚执锐的将士,已经没有人了。
眼泪哗地淌了下来,她冲裴孝廉一笑,这便进了马车,吱呀一声,自顾自掩紧了车门。
再也没有什么别的话,车外的人扬鞭打马,听见辕马嘶鸣一声叫,马车调了个头便踏雪踩泥,往前疾疾地跑了起来。
她没有再拨开小窗去看大殿,也没有再去看她的朋友裴孝廉。
就那么握住大刀在这狭小逼仄的马车里怔然坐着,听着车轮在雪里压出轱辘轱辘的声响,听着车轮把薄冰压出嘎吱嘎吱的脆音,不知是不是已经出了这一座别院,不知是不是已经出了宫门,只知道透过小窗的天色一点儿一点儿地暗了下去,才想起来,庄王十七年的小年夜,就要来了。
而她呢?
想起去岁的小年夜来,去岁小年宫宴,公子曾用他的青龙剑血洗万福宫,杀完了人便踏着骇人的尸首与腥秽的血迹,拉着她的手叫她一起回家。
那时他是这么说的,他说,“小七,回家。”
小七,回家。
她从前最爱听公子叫她一起回家,她那时多欢喜呀,只以为飘零了这小半生,总算有了落脚的地方。
去岁的小年夜也是殿外雪花大如手,她心里暖着,因而那时候并不觉得冷啊。
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在那雕着错金铭文的刀鞘上溅出细碎的水光来,她想起来裴孝廉在殿外给过她一方帕子,摊开掌心,打开那帕子来看。
哦,是已经干得皱巴的平安萝卜。
这两年来,惊心动魄有,谋害背弃有,生杀予夺有,温柔缱绻也有,她两手空空地来,也两手空空地走。
清白没有了。
孩子没有了。
玉环没有了。
龙佩没有了。
玺绂没有了。
辛苦攒下的地契明刀也全都没有了。
到最后,也仅有一把刀,一块皱巴的平安萝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