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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将叫了一声,“公子......”

便见屋檐上伏着的黑影张弓拉箭,顿然射倒了七八个虎贲,那斗笠青衣的人踩着刀尖纵身一跃,一身青衣矫若游龙,翩似飞鸾,就在公子众将眼前,在羽箭之中,飞身登上了屋檐。

犹听得裴孝廉举刀喝道,“追!追杀谢玉!”

犹听得一声声惨叫在风雨之中荡开。

惨呼着,哀嚎着,呻吟着,闷哼着,扑通扑通地栽进了积水里,再听不见爬起来的声音。

而屋檐上的人一双长靴踏着瓦当,转身朝着车前的人甩来几支疾劲的飞刀,锵锵啷啷,被青龙长剑亟亟挡了出去,俄顷哐当数声跌落进了那一地的积水里。

积水也成了殷红的积水,在这蓟城大道上汇成了一片血色汪洋。

而抬头望去,屋檐上的人早已消失在了茫茫雨幕之中,与那积水里的飞刀一样,再看不见一丁点儿的影子。

谁又能想到,原本好好地进一回宫,竟又似小周后血祭那一日,血洗了这蓟城的大道。

那人侧过脸来,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滚下来,又沿着那坚毅冰冷的下颌垂了下去,听那人问,“怎么。”

愣愣怔怔的,小七这才回过神来,看见自己仍旧抱着那人的腿,赶紧松开手来,稳住了心神回道,“公子受伤了。”

那人回到车内,顺手掩紧了车门,把那泼天的大雨挡在外头,那萧萧的雨声这才算小了下来。

他身上已尽数湿透,小七手忙脚乱地取来锦衾为他裹了,王青盖车里一向载有锦衾,故而取来十分方便。

然而那人却并不领情,抬手弃之一旁,自顾自地撕下里袍,在伤口上包扎起来。

他伤的是右臂,左手并不方便。

小七赶紧上前帮忙,拨开被割烂的袍袖,见伤口颇深,割出了好大一道口子,可见那飞刀到底用了多大的劲道。

将将用帕子把血拭去,须臾之间又涌了出来。只能凑合着先用帛带包扎起来,回了兰台再好生处理。

那人突然问起,“哭过?”

小七讶然抬头,见那人正垂眸望她,料想自己此时眼眶正发着红。

那她该哭还是不该哭?

他既问起,那大抵就是不该哭的。

低眉在他伤口上轻轻打了个结,“我担心公子。”

因了担心他受伤,因而才红了眼眶,总是说得过去的。

那人沉吟了片刻,又道,“方才你在拦我。”

不是在问她,似是随口提起自己适才所闻。

那人心思澄明,把什么都看在眼里。

即便是生死关头,竟也把她的一举一动,把那些细节末节的全都在心里计较了一遍。

小七低声道,“我怕公子再受伤。”

那人点点头,问道,“若有一日,我与谢玉你死我活。”

又是个站谁的队、做谁的人的问题。

这样的问题她从前被问过无数次,也答过无数次了。

无数次在公子与大表哥之间抉择,在公子与魏国之间抉择,是站在大表哥身旁,是站在魏国一边,还是立在公子身后?

也无数次在暴君与仁君之间抉择,是守在公子身边,还是立在良原君的身后?

从前公子便警告她,“做不了我的人,也不要做我的敌人!”

“但若有一日你站在了我的对面,我会毫不犹疑要你死!”

就连庄王也问过她一样的问题,“但若燕魏开战,你要站在哪一边呐?”

魏燕之间早已不再困扰她了,但燕楚之战已迫在眉睫,仍旧要面临站公子还是选大泽的问题。

而这两个人,都是她的未婚夫。

一个是她自己选的,一个是她父亲选的。

那人用剑柄抬起了她的下巴,“立刻说,不要想。”

心头荡然一跳,小七知道做了公子的人,就要与公子站在一起,这没有什么需要斟酌细想的,因而答道,“我是公子的人,而我的朋友谢玉已经死了。”

这算是个毫无破绽的回答,她坚定地守着公子,也护着公子,没什么好思虑的。

谢玉到底有没有死,也许不是最重要的,他只要知道姚小七是公子的人,是公子的妻,死也必守着公子护着公子,这就够了。

门外乍然响起那莽夫恼恨的声音,“公子,末将无能,叫那厮跑了!”

小七这才察觉到外头已经雨声渐小,继而又听那莽夫咬牙切齿,“那厮勇武,死了七人,伤了九人,全都是我们的人!”

那人冷笑,手中青龙剑一伸,吱呀一声推开了车门,旦一开口,声音冷峭,“布下天罗地网,捕杀谢玉!”

车外的人应声退下,眼见活着的虎贲已开始清理地上的尸身血迹,惊雷阵阵,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佽助了方才的厮杀,也撕开了新一轮的血雨腥风。

那人再不曾问起“此人你认不认得”这样的话,也再不曾问起“这是不是你的朋友谢玉”,他不问,是因了他势要斩杀。

就似燕庄王十六年扶风满月宴那一夜,那人要整顿兵马剿杀良原一样,那时他说,“我这便去大营了,你不必害怕。屠了良原君,便不再有你什么事了。”

休管谢玉是谁,是不是大泽,是不是余歇,是不是她一心想要隐瞒的朋友,只要捕杀了谢玉,便再不会有她姚小七什么事了。

就似那时一样,他志在必得,因而无需多问。

问起她的人反倒是裴孝廉。

裴孝廉是在公子进宫的间隙来问她的,就在桃林,那时候雨还兀自下着,在瓦当与直棱窗上敲出细细碎碎的声响。

他来问话的时候神色凝重,恨恨不平。

就似从前一心要魏俘死一般,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裴孝廉向来分得清利害轻重。

他压着声问起,“姑娘为何不对公子说实话?”

小七反问他,“将军在说什么?”

裴孝廉自窄袖里摸出飞刀,短小锋利的兵器就摆在小七跟前,“大泽君你不认得,此人是谁,姑娘当真不认得么?”

这样的飞刀,只有谢玉才有,怎不认得。

她不答话,裴孝廉便劈头盖脸地问,那粗里粗气的嗓音被他死死压着,生怕旁人听见,“你与他在山中数十日,竟就忘了?”

是了,在山里见过斗笠青衣的人,如今尚还活着的,除了姚小七,唯有裴孝廉。

这是她与裴孝廉的秘密,谁都不曾主动在公子面前提起。

她不答话,裴孝廉便盘根究底,三推六问,“你都要嫁了,为何还要瞒着公子。”(三推六问,旧时指反复审训)

“公子不问,便当他什么都不知道吗?”

她不答话,裴孝廉便愈发生气,“公子身边,怎能留有二心的人!”

一句句问话在小七心尖上敲打,小七抬眸问他,“将军会告诉公子吗?”

裴孝廉一噎,任是这么忠心不二的人,竟也没有当即回一个“会”字。

窗外雨打山桃,老了青砖,湿了黛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