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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七记得她有许多这样的时刻。

第一回是在燕军营外的天坑之旁,那时她与同袍像蚂蚱一样被麻绳串在一起,那大刀砍下来,一刀便砍死一人。

她至今犹记得前头滚热的血嚯地溅了她一身,也记得有人一脚踹中了她的膝弯,那大汉的弯刀兜头朝她劈砍下来。

第二回是初去扶风,夜里撞见了书阁密谋。那时她被良原君的门客持刀押进书阁,险些被砍了。

第三回亦在扶风,那日满月宴围杀大公子,刺客的刀削断了她的发髻,自脊背生生地划了下去。

不,远远不止这三回。

若要再算上裴孝廉的砍杀,那便数不清到底有多少回了。

自耳畔掠过的杀气,那是破了风的声音。

旋即便要划开衣袍,破了丝缎。

继而刀入肌骨,便要发出闷顿的响音。

她实在太熟悉了。

那也没什么可惜的罢?

她想。

不幸却又幸运的小七,早便该死却一直未死的小七,苟活近十个月了,不亏。

身后的马蹄声愈来愈多,愈来愈杂乱,夹杂着猎犬吠叫,惊起了一片飞禽走兽。

小七的马缓了下来,好似不必再逃了。

后头的刺客越发地多,说明了什么?

说明谢玉死了。

那她又能逃到哪儿去呢?

实在不必徒劳。

胯下的马嘶鸣一声,兵器相撞之音猛地自背后响起。

小七脑中荡然一空。

她还在想,那是什么样的声音?

她背上怎么会有刀剑铮然的声音。

旋即那猛烈的撞击令她浑身发麻。

哦。

她想起来了,那是裴孝廉的弯刀。

不久前,她与谢玉曾将裴孝廉倒挂树下,卸了他的弯刀。

弯刀是她的战利品,自出了山洞便系在后背,没想到竟为她挡了一下。

然而,不过是减轻了几分力道,杀手的大刀仍旧砍进了她的脊背。

那单薄的脊背曾为公子挡过剑,也曾挨过麻绳的磋磨。

她以为自己早该适应了钻心蚀骨的痛,然而这一刀劈来的时候,仍叫她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喊叫。

那是人的本能。

人啊,大抵是最耐不住疼的。

小小的一根针扎破手指,小小的一根刺踩进足底,皆能令人叫出声来。

恍恍然如被劈成了两半一般,整个脊背自后颈至腰间都好似不是自己的肌骨了,伤口跳着,火辣辣地烧燎着,汩汩的血与豆大的冷汗争前恐后地冒了出来。

马还兀自跑着,她疼得受不住了,下意识地捂住小腹,整个人都趴上了马背。

她把自己完全交给了这匹马。

它若要驮她上雪山,那便驮她上雪山。

它若要驮她下悬崖,那便驮她下悬崖。

它若要停,那便由着它停下,便由着杀手一刀刀将她劈砍成泥。

隐约听见有人高声呼喊,“小七!”

可又笑自己痴傻,这深山老林,这雪谷草甸,千里之内,连处人烟都无。

这里不会有人叫她小七。

她趴在马背上等着第二刀的到来。

但第二刀迟迟未来。

她听见猎犬震耳欲聋的吠叫声逐渐逼近,也听见杀手连连哀嚎着坠了马。

若她回眸朝后望去,她会看见一切。

看见雪山皑皑。

看见劲马。

看见玄袍。

看见青龙剑。

看见翻飞的大氅。

看见健壮的猎犬。

看见高高溅起的水珠。

她会看见大公子许瞻纵马张弓。

会看见他支离破碎的一双凤眸溢满了惊惶。

会看见他的人马与杀手短兵交接,血光四溅。

但小七没有。

她脑中空白,耳畔轰鸣,一张煞白的鹅蛋脸血色尽失,她痛得起不了身,转不了头,但仍拽紧了缰绳,本能地跟着马往前奔逃。

仿佛听见有人在喊“小七”,却又坚信能喊出“小七”的人必不会出现在这里。

她的脑中混混沌沌,眼前亦是暗黑一片。

只知道要离开这里,躲过了追杀,再回去找谢玉。

该死的是她。

谢玉不该死。

谢玉只是来查她,他原本不必卷进这一场场的刺杀之中。

是她害了谢玉。

一个不曾谋过面的人,怎么能为她而死,怎么能因她而死啊!

小七失声痛哭。

她的马亦是本能地逃窜,她不知被马带到了哪里。

忽而身上一空,整个人天旋地转,似是离了马,继而往坡下滚去。

新添的刀伤好疼呐!

花蛇咬过的地方,赤着的双脚也都好疼呐!

是因那一块块的石子都要硌进皮肉里了罢?

可腹内亦如刀绞呐!

她不知滚到了什么地方,也不知马去了哪里,她拼力睁眼观望着周遭。

一片高高密密的雪松林,一眼望不见尽头,遥遥可见那披云戴雪的重山峻岭,映着暖黄的日光。

她想,燕国真有一片广袤的疆土。

她在心里大声地喊,小七,不要睡。

不要睡。

藏起来。

找谢玉。

小七,不要睡。

她打起精神来去寻藏身之地,竟见不远处有棵雪松树干中空,约莫遭过雷击,看着倒能容身。

小七挣扎着起身,拄着弯刀,才走两步便踉跄栽倒在地,她拼力地爬,爬也要爬进树里藏好。

她十分清瘦,雪松竟能装得下她。

她藏在雪松里瑟瑟发抖,浑身止不住地打摆子。

不知到底是因了冷,还是因了疼。

但没有一处是不冷的,也没有一处是不疼的。

她想,但愿能逃过去,但愿能再找到谢玉。

若他活着,便送他走。

若他死了,便带着他的尸骨走。

他不该留在那草甸里任由野兽撕咬吞噬。

伤口大抵还在淌血,心知杀手和猎犬必会循着血腥味追杀过来,她该撕下里袍好好地包扎,可一颗脑袋昏昏沉沉,手上也没有半分力气。

罢了。

她想。

死在刺客手里也好,死在野兽口中也罢。

剧痛使她再难支撑下去,阖上眸子,片刻便没了意识。

朦朦胧胧间又看见了那个扎着羊角髻的小姑娘,好似就在这片雪松林里,就坐在她身旁。

小孩儿穿得单薄,垂着头抽抽搭搭地哭,钻入云霄的雪松越发显得她幼小可怜。

小七忍不住去抚摸她的小脑袋,问道,“你怎么哭了?”

小孩儿哭得愈发厉害。

小七便劝,“快回家罢,他们很快就追来,我自己都快死了,只怕护不住你。”

软和和的小身子钻进小七怀里,那小孩儿含泪抬头。

从前见她两回,总看不清模样,如今竟看得清清楚楚。

眼前这张小脸儿,当真像极了公子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