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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七什么都懂。

她心里虽酸涩无比,却还是抬眉笑笑,轻声问道,“公子想喝鱼汤吗?魏国的鱼汤很好喝,我从前总给父亲做。”

他大概也觉得就要告别了,竟破天荒地点了头。

她笑了笑,垂头走到帐外,低声问起陆九卿,“公子要吃鱼,大人可有法子?”

陆九卿抬眉望了一眼这外头的冰天雪地,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头,道,“去禀公子,今晚便能喝上鱼汤。”

小七笑着应了,萧瑟的冬风迎面如刀割,她忍不住打了几个寒战。遥遥可见对面旌旗猎猎,那是魏军的大营。

她心中酸涩莫名,一时想了许多,想到故去的父亲母亲,想到遥不可及的大表哥,想到自己也就要被埋进坑中,然而就连脚下的大地都已不再是魏国的山河。回过神来脑中已是一片空白,好似方才什么都不曾想过。

这天又下起了雪糁子,打在脸上又凉又疼。小七转身回了大帐,换上最乖顺听话的模样,见许瞻正垂眸细看案上的羊皮纸,那是这三月来燕军所攻占的地图,触目惊心的一大片。

小七从炉上取热水仔细冲泡了一壶茶,小心端放到长案一角,说道,“陆大人已命人去捕鱼了,公子今晚定能喝上鱼汤。”

那人淡淡地“嗯”了一声,目光灼灼依旧盯着地图。

她是俘虏,许瞻不愿听她说话,她便也不怎么说话,做完了活计便安静地立在一旁。

不管怎么说,死前能烤烤炉子也是一件极难得的事。

好一会儿过去,那人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抬头问道,“你也是魏人,你家在何处?”

小七一怔,随即道,“父亲母亲都不在了,已经没有家了。”

“那你从军前住在何处?”

她低声道,“住在舅舅家。”

那人好脾气道,“来,指出来。”

小七不敢惹他,因而上前在地图上凝神细细看去,地图虽粗略,但大梁的位置倒是清晰可见。

她抬手一指,“此处。”

却见许瞻勾唇一笑,“不出明年,此处便将是燕国的疆土。”

他是要吞并魏国的国都,甚至要蚕食整个魏国的舆图。

小七定定地望着他,一时胸口发闷,郁郁难解。

她垂着头不再说话,那人偏偏要问,“你觉得如何?”

小七顺着他的话回道,“公子运筹帷幄,自然所向披靡。”

那人笑了一声,不再理会她。

帐内一时寂无人声,她只听得见自己砰砰乱响的心跳与那人均匀的呼吸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好不容易听到有脚步声临近,接着是陆九卿挑帘进帐,禀道,“公子,鱼已捕来。”

小七如蒙大赦,赶紧跟着陆九卿离开大帐。

帐外还是刺骨的冷,鱼篓便放在她常去举炊的营地,里面是三两尾活蹦乱跳的金鳞赤尾鲤鱼。

炖鱼并没有什么难,她从前炖给父亲吃,后来炖给大表哥,他们都很喜欢。

从宰鱼开始,刮鳞,洗净,下锅,挖荠菜磨破的指尖还没有好全,冰凉的水又刺得一双柔荑又麻又疼。

一抬头瞥见不远处有燕兵晾在帐外的战袍,虽是冬日,但看着已经晾干了。

她想,她要活着,要活着逃回魏国。

也许今夜便是最好的时机。

她在脑中反复盘算着,如何放松许瞻的警惕,什么时机出营,要不要偷一匹马,又怎么骗得过辕门的守卫,出了燕军大营该往何处逃,又要多久才能奔至魏营。

没有一步是容易的,但凡被发现,定难逃一死。

灶台上的青铜釜已经咕嘟咕嘟滚出热气,鱼汤就要好了,她起身前将酒樽架到了炉子上。

待将小鼎端回大帐,夜幕已经降临,许瞻正与陆九卿坐于席上闲谈。大约是就要凯旋归国了,因而看起来兴致不错。

她将小鼎置在案上,甫一掀开盖子,浓浓的鱼香顿时盈满大帐。

见许瞻与陆九卿皆向小鼎望来,小七试探问道,“魏人吃鱼最喜饮酒助兴,小七多事,方才也烫了酒......公子与陆大人可要饮一杯?”

许瞻挑眉问道,“没有喜事,为何饮酒?”

小七垂眸,“魏国在公子脚下,魏鱼亦在公子鼎中,难道不是喜事?”

“就连魏俘亦在公子的中军大帐。”陆九卿笑道,“臣陪公子小酌一杯罢。”

许瞻倒也没说什么,微微点了头算是应允了。

小七捧来酒樽,酒樽早已烧得温热热的。置了角觞,拂袖分别为二人斟满。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岂其食鱼,必河之鲤。

黄河鲤鱼与别处不同,肉质肥厚,细嫩鲜美,独有的金鳞赤尾十分好看,她炖得又尤为入味,连半点泥腥气都无。

小七偷偷抬眉去看许瞻,他喝了几勺鱼汤,也夹了一口鱼尾巴,饮了一觞酒。席间与陆九卿说的大多都是燕国王室的事,并没有刻意防备她什么。

想来是因为她早晚要被赐死,因而听见也并不打紧。

说什么“王叔不安分已是数年,如今我远在魏国三月有余,他在蓟城必有所动作。”

另一人便道,“燕人尚武,公子手中的虎符便是天下间最好的东西,抬手便可号令三军,王叔不敢轻举妄动。”

“他在朝中爪牙无数,祖母又对他十分偏爱,早晚都是大敌。”

陆九卿不以为然,“密探传来消息,王叔近来生了一场大病,深居简出,就连门客都不怎么见了,公子不必忧心。”

许瞻眼眸微眯,“他一向康健,这病便蹊跷,命人盯紧了他。”

陆九卿正襟危坐,肃然应了。

不久又听许瞻道,“我总听阿蘩念起你,她的心思你可知道?”

陆九卿一顿,“公主金枝玉叶,微臣不敢肖想。”

许瞻低低地笑,“她才十六,能懂什么。”

陆九卿笑道,“是。”

小七听得心神不宁,他们说得越多,她便听得越多,听得越多便死得越快。她巴不得他们喝得烂醉如泥,她也好趁机脱身。

偏偏酒过三巡,二人都毫无醉意。

他们不醉,她便不停倒酒,觞中甫一见底,她应时满上。

她不信灌不醉许瞻。

这世上哪有千杯不倒的人。

哪知许瞻竟侧过脸来,抬袖将角觞递到她跟前,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魏俘也饮一杯。”

他有洁癖,就连碰人一下都不能,又怎会愿意要她沾染自己的角觞,因而小七也不慌,从容回道,“小七不会饮酒,这便去为公子与陆大人煮碗面暖暖身子。”

许瞻果然收回角觞自顾自饮了,小七顺势起身退了出去。

一离开中军大帐,她便疾步往营地走去,见四下并无人留意,赶紧寻了早便藏好的燕兵衣袍躲在暗处匆匆穿戴妥当,继而扮成燕兵模样大大方方地去牵了马,大大方方地出了辕门。

守卫倒是问了一句,“干什么去?”

小七粗声回道,“陆大人的密使,要往蓟城送信。”

陆九卿是许瞻的军师,与蓟城的人来往再自然不过。若不是方才在帐中听见他们闲话,小七还寻不到这么好的由头。

那守卫没有起疑,当即便放她走了。

一切顺利地出乎意料。

此时正值隆冬,北斗勺柄直指正北,而魏军大营正在天璇星方向。旦一离开辕门,辨明了方向,小七朝着魏军大营便打马狂奔。

马嘶鸣一声,拔蹄而起,似通人性般跑得飞快。

三尺皑雪映得天地壮阔,这十里八外,渺无人烟,遥遥望见五十里开外魏军大营火光冲天,在这寂白的夜里分外夺目。

她想,再快一点,再快一点就能见到大表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