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煦在紫宸殿上,接见辽使耶律永昌时。
数千里外的混同江畔,辽国皇帝行营。
耶律洪基,正在看着,从平壤送来的缴获之高丽军械。
其中,几把造型奇特的弓弩,让他的眼睛眯了起来。
他拿起其中一把保存的相对完好的,鼻孔哼了一声。
“桑木为身,檀为,铁为蹬子枪头,铜为马面牙发,麻绳扎丝为弦……”他如数家珍般的,审视着手中的强弩。
还命人,量了一下弓身与弓弦。
然后,得到了一个无比熟悉的数据。
弓身三尺又两寸,弦长两尺五寸。
所用箭矢,长七寸五分,重约六钱,以精铁为箭头!
“神臂弓!”耶律洪基冷冷的说道。
“南朝的神臂弓,怎到了高丽王逆之手?!”
神臂弓这种军国利器,一直以来,都是南朝的王牌。
便是党项人,也只在战争中,缴获了一些。
但他们无法仿制!
因为仿制太贵了!
贵到无法接受!
全天下只有南朝的军器监,才能大量生产。
现在,神臂弓却跑到了高丽,出现在了高丽开京外围的守军手中,成为杀戮大辽勇士的利器!
而这些神臂弓,都是辽国军队在十一月在开京外围的战斗,从投降的高丽贵族手中缴获的。
显然,这是南朝的官方行为!
考虑到南朝的登州、莱州与高丽隔海相望。
他们完全可以通过海运,向高丽大量输送军械。
耶律洪基想到这里,顿时就恼怒起来:“南朝口蜜腹剑,实在可恨!”
“朕要遣使责问!”
在他身边的辽国南院枢密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梁颖赶紧拜道:“陛下不可!”
“若是如此,臣恐南朝将加大对高丽王逆的援助!”
耶律洪基听着,立刻明白了过来。
是啊……
他若遣使责问,岂不是告诉南朝――大辽在神臂弓面前吃亏了?
以南朝的秉性,恐怕会欣喜若狂,然后加大对高丽的援助力度。
毕竟,辽国过去经常干这种事情。
以己度人,南朝没理由不给大辽添堵!
“这……”耶律洪基沉默片刻后,问道:“那依相公之见,朕当如何?”
“以臣之愚见,陛下当命平壤招讨使,将大辽水军,严守海防!”梁颖道。
“不仅要封锁高丽与南朝的海路,还要封锁高丽与日本国的海路!”
耶律洪基好奇的问道:“为何连日本国海路也要封锁?”
“此乃以防南朝借道日本,向高丽输送军械!”
“另外,明春头鱼宴,陛下还等告诫女直诸部,命其首领,召回在高丽之部民……”
“不然,一旦为我大辽发现,有女直在高丽军中……”
“则必连坐该部!”
“嗯,相公所言甚是!”耶律洪基点头道:“女直诸部,尤其是海东女直,是该好生敲打敲打了!”
女直雇佣兵,一直活跃在高丽军队中。
这一次辽伐高丽,在平壤一役,辽国军队遭遇到的最强烈抵抗,也是来自女直,尤其是生女直的雇佣兵。
那些凶悍的战士,一度给辽人造成了麻烦,最后还是调动了攻城的床子弩与投石机,才将之压制下去的。
平壤城破后,也是这些女直人,簇拥着高丽平壤留守南逃。
也依旧是这些女直人,带着高丽溃兵,遁逃日本,引得萧不哒野渡海追击,然后才有辽国大军登陆日本,直接让那位白河天皇退位。
正是因此,现在的辽国上层,对女直,特别是生女直各部,都提高了警惕了。
因为这些女直战士,在战场上表现出了超高的战斗力和战斗意志。
要不是他们人太少了,甚至可能逆转战局。
正是因为发现了女直的威胁,所以耶律洪基才会亲自来到辽阳府,并在冬季来到混同江,为明年春天的头鱼宴做准备。
必要时,耶律洪基甚至打算出兵清剿一下,散落在白山黑水之间的生女直部落,肢解掉几个大部落。
只是……
耶律洪基沉吟良久,看向梁颖,继续问道:“那于南朝,该如何应对?”
梁颖自然听懂了耶律洪基的言下之意。
虽然说,可以派水师封锁高丽。
但,假若南朝执意要援助,其实辽国的水师是根本封锁不住的。
这既是因为,辽国的水师船少,之前几次海战,都只是勉强和高丽水师打个平手。
如今,虽然辽阳府在抓紧打造水师战船。
但是,辽人自己心里面清楚,他们的船,只适合在近海航行,没有南朝的海船大,也不如南朝的船坚固,更没有南朝的船快。
若南朝执意援助,他们是可以突破封锁的。
梁颖想了想,奏道:“陛下,老臣听说,奉国军节度使曾言,南朝外戚勋臣,欲从我朝引入新罗婢……”
“今我朝手中,获得高丽平壤王宫宫女、婢女甚多,不妨卖与南朝贵人……”
“以此或能安抚南朝……”
“此外,老臣还听说,南朝皇帝,欲从我朝采买木料……只是陛下以为南朝价低,未曾答允,前时遣耶律永昌南下,便为此事……”
“陛下不妨应允!”
“且先吃些亏……稳住南朝,待我朝平定高丽,重设郡县再与之计议……”
耶律洪基听着,虽然已经意动,但他还是有些犹豫。
毕竟,他是真的缺钱。
而木材生意,是如今为数不多,可以为他创造大量外汇的买卖了。
只要做个简单数学题就知道了。
若按南朝价格,十贯到二十贯一株橡木,按每年售卖一万株算,也就十万到二十万贯。
即使南朝能答允,将这部分财帛,用于充当交子的保证金,印刷成交子,按照宋辽交子条约的规定,也就放大一倍,到二十到四十万贯。
可若能涨价的话……
一万株涨一成的价格,就是十万贯以上的收益。
这还是一万株!
若是两万、五万呢?
这得多少钱?
够他买多少财货了!
善财难舍,耶律洪基自然难免踌躇。
梁颖见状连忙劝道:“陛下,当务之急,还是平定高丽王逆,重建汉四郡!”
“若陛下大业得成,区区小利,暂且让于南朝何妨?”
“须知,此番征讨高丽,一旦灭国成功,不止我大辽社稷将进入极盛!”
“便是过去,诸般烦恼我朝之积弊,也将迎刃而解!”
“无论是渤海世家,还是女直各部,都将臣服于陛下!”
耶律洪基听着,终于被说动了,道:“还是相公老成谋国,且依相公的!”
梁颖说的,确实是对的。
只要打下高丽将之灭亡,开疆拓土的旷世功业姑且不论。
单单就是重建的汉四郡,就该产生多少官职?
这些官职完全可以拿出一部分来拉拢、笼络渤海的世家大族。
同时,作为一新征服的地区,吞并高丽后,渤海人的地位,也可以提升起来。
正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
只要有着高丽人垫底,渤海世家的心态应该就能平衡一下。
最最重要的,还是吞并高丽后,大辽的东北方向,就再也没有一个成规模的有建制的大国。
渤海人也好,女直也罢,都将失去腾挪辗转的空间。
大辽可以安心的慢慢消化。
同时,也可以将这些地方,当成大后方经营。
这样,大辽就可以腾出精力,专心致志的面对南朝与党项。
说不定,未来能有机会,饮马黄河,入主汴京,乃至于重回长安,实现卯金刀的预言!
这样想着,耶律洪基就忍不住从自己的腰间,取出一方被装在锦袋内的宝玺。
宝玺上,有着岁月的斑驳痕迹。
宝玺的正面,篆刻着八个古老的篆文――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此乃……
传国玉玺!
已失踪了百余年的传国玉玺!
但是,这方神圣的,象征着正统的宝玺,却在他祖父在位时,出现在中京。
正是因为有了传国玉玺,从圣宗开始的辽国皇帝,才会心心念念着那卯金刀的谶讳。
同时,他们也才会将自己视作正统!
毕竟,传国玉玺都在他们手上。
他们不是正统,难道还是窃据中原的汴寇?
抚摸着宝玺的印文,耶律洪基心旷神怡,忍不住开始吟诵他祖父当年得到宝玺后,写下的诗篇。
“一时制美玉,千载助兴王……”
“中原既失鹿,此宝归北方……”
“子孙宜慎守,世业当永昌!”
梁颖见着,当即下拜:“天佑大辽,大辽永昌!”
……
几乎是同一时刻,高丽王都,开京。
漫天的大雪,已将大地冰封,江华湾更是早早就结冻了。
高丽国王王运此刻站在城头,远眺着远方的冰封大地。
辽国兵马,如今都已经退回了平壤城。
开京之围,暂时被解。
但,王运知道,等到春天,辽军一定会卷土重来!
而且,其攻势将变得无比凌厉!
开京城,怕是守不住!
必须迁都了!
他必须离开这里,前往南京甚至前往江华岛。
高丽历史上,不止一次这样做。
第二次和第三次高丽、辽战争,开京都曾被围。
特别是第二次战争期间,辽军攻入开京,放火焚烧开京宗庙、宫室。
而这一次的辽兵,比前三次更加凶猛,手段也更加狡猾。
大量的北方士族、官员都已经降顺。
甚至接受了辽人的册封。
同时,辽军的战斗意志和战斗精神,也比之前三次更加旺盛。
这是因为,辽主不吝赏赐。
想到这里,王运就忍不住烦躁起来。
他扭头看向大海的方向。
那宋国所在的海的另一面。
他已经知道,正是宋辽交子贸易,让辽人有着足够的财力征讨他的国家。
可偏生,他却无法指责宋国。
因为,宋国对于高丽,已算仁至义尽。
不止在开战不久就派人送来大批军械,这些军械甲胄,一到高丽就被视为军国利器,用于武装开京的禁军。
尤其是高级军官。
而这些军械,特别是其中的强弩,在十月、十一月的开京战事中,发挥了关键的作用。
辽国的重甲,在那名曰神臂弓的劲弩面前,也能被洞穿。
此外,他还知道,宋国的皇帝,曾遣使到辽国调停战争。
除了没有派兵配合、策应高丽外。
宋国做了一切能做的事情。
“要不……答允宋国的要求……”王运想着。
“再派人去宋国,请求援助……”
“特别是那神臂弓!”
只是,现在是不可能的。
至少也要等到春天,大海化冻,海船能够航行的时候,才能遣使前往汴京求援。
到那时,开京估计已经陷落,他应该应该在南京,整军备战,继续抵抗了。
这样想着,王运转过身去,对身旁的内臣吩咐:“派人去请王弟义天入宫,孤要与之长谈一番……”
……
朝鲜与日本的海峡中,已被辽主赐名为‘天安岛’的对马岛上。
数不清的工匠,正在融炼着银矿。
即使是在这寒冬季节,他们也被强迫着炼制白银。
因为,这天安岛上的辽人对白银有着近乎病态般的狂热。
一块块银铤被熔铸,然后由监工勒名,接着装入银箱。
不过对岛上的矿工和匠人来说,在这岛上炼银、挖银,却是个美差。
因为,辽人为了保证可以源源不断的出产白银。
所以,每天给他们吃三顿饭,顿顿都是白米饭!
有时候,甚至还会加一条海鱼或者一块肉干。
这对这些过去别说鱼肉、鹿肉了,连米饭是什么滋味都没有尝过的岛上矿工、工匠来说,这样的日子简直就是天堂般的生活。
于是,一个个无比卖力,生怕表现不好,被辽人送上一条船,送回壹岐甚至是九州。
若是这样的话,他们宁愿死!
这些勤劳、忠厚的矿工与工匠,让岛上的辽人非常满意。
特别是萧不哒野,这个曾经肆虐日本,被日本的天皇惊呼为‘天下让其不如意的四个事情之一’的辽国大将,此刻看着又一箱被抬到他面前的银铤,颇为得意的抿起嘴唇来。
这些银铤,就是他加官进爵的功劳。
唯一的问题是――这岛上的银矿产量,一直上不去。
这严重影响了他的升官效率!
而他派去日本,打探新的银矿地点的探子,却至今未归。
这让萧不哒野不得不怀疑,是日本人截杀了他的探子。
其目的恐怕就是为了遮掩,其国中银矿的存在。
所以……
萧不哒野,迎着寒风,看向日本方向。
“欲盖弥彰!”
“简直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隔壁王二不曾偷!”
日本人的反应,在萧不哒野看来,就是坐实了他们在隐匿银矿!
这可不好!
大辽需要白银,越多越好!
小小日本,却藏匿银矿,拒不报告甚至截杀大辽官兵!
可恨!可恨!
“等到开春,海风平静下来,吾将再讨日本!”
“必叫日本国知道,藏匿银矿,就是对抗大辽天子!就是欺君!”
“而欺君就是死罪!”
“就是……”萧不哒野皱起眉头:“我该用什么借口呢?”
再怎么说,如今的日本国王是遣使到了天子面前称臣的。
若是无故讨伐,传出去国际观瞻不好,而萧不哒野知道,他的主君是个要面子的人。
所以,得找一个借口。
眼珠子一转,萧不哒野就知道,借口应该怎么找了?
很简单,请太师驱赶一批朝鲜溃兵,逼迫他们渡海逃亡去日本。
然后自己再借口追击……
你看,这不就顺理成章了吗?
到时候,大军踏上日本国的土地,抓几个日本官员,审讯一下,应该就能知晓其银矿方位,然后汇报天子。
只要有白银,天子定会允他出兵夺取。
而上次登陆日本,他的大军,几乎没有什么损失。
日本国,太孱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