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的王棣,是第一次进京。
汴京城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这么的新鲜与奇特。
这里的人太多了!
尽管昨天才下过雪,但街道上依然不乏行人、商贩。
不时就能看到,挑着一种叫煤球的脚贩,在沿街叫卖。
这种煤球很便宜,在汴京城是按组卖的,一组六个,每组十五文。
此外,还有着穿着粗布袍子,冻的小脸通红,但面容干净,叫声洪亮的童子,在沿街叫卖着小报。
童子们捧着厚厚的小报,身上系着装钱的褡裢,穿街走巷,褡裢里的铜钱叮叮当当,童子们蹦蹦跳跳。
这一切的一切,都和祖父、叔祖、恩相说的不一样。
也和江宁、邕州、桂州完全不同。
不过,跟着章在广西待了差不多十个月后,王棣已被历练了出来。
虽是好奇,但他不会张望。
而是仔细观察,将这些事情记在心中。
这是他在广西学会的技能。
故此入京后,他是一边观察汴京,一边按照着祖父之意,寻到了韩绛的府邸――这很好找!
韩绛府邸在汴京城的景福坊,此地有着普济庙,号为九龙堂,乃是汴京城标志性的建筑之一。
找到韩绛府邸,递上拜帖,没多久,韩家就派人出来,将他请到韩府之中。
来人比王棣还要小两三岁,自称是叫韩瑜,乃韩绛之孙。
都是年轻人,自然很快就互相交换了年齿、表字,然后就以年齿相称了。
“促仪兄,请在此稍等……”韩瑜将王棣请到了韩府的客房之中:“家祖稍后便至。”
“多谢子暇贤弟。”王棣点点头。
他已经知道,韩瑜表字子暇,比他小两岁,是熙宁四年生人。
韩瑜将王棣请到客席上,也是很好奇的打量着这个世交。
王棣的脸,有些黑,皮肤是古铜色的,一双眼睛精明而干练。
而坐姿更是笔直,不太像宰相家的独孙。
反倒是有些沿边将帅家里的孩子的味道――韩瑜是御前伴读,而在伴读中,有着苗家、姚家的孩子。
这些生在沿边,长在军中的伴读,就有些类似的味道。
于是,韩瑜忍不住好奇起来,问道:“促仪兄,您这是从何处入京?”
王棣答道:“我曾蒙章相公子厚不弃,征辟为幕府机宜文字,从征交趾,在广西十月有余……”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咧嘴一笑:“却是要叫子暇见笑了。”
韩瑜一听,立时就好奇起来,道:“促仪竟是从广西入京?!”
“我听人说,那交趾八州,尤其是广源等地,盛产黄金,那溪流河谷之中,金砂随处可见……不知是否是真的?”
这是汴京新报上前不久刊载的内容。
还有好几个故事例子!
其中就有一叫杨从之的汴京人,因随军南征,在那交趾的广源州,几个月就找到了总计一百二十余两的狗头金,瞬间暴富!
如今已是人称杨员外了!
惹得好多汴京人,心痒难耐,好汉们更是血脉偾张。
即使是韩瑜,也是神往不已。
他甚至做过梦,梦见自己在广源州找到了一个大金库,随便一锄头挖下去,都是狗头金,当场发财!
王棣一听,顿时笑了,道:“广源等地,确实颇多黄金,我曾在邕州亲眼见过,一块十余斤重的大金块……”
广源州、苏茂州、顺安州这些地方,自入大宋后,就被发现了多个金矿富矿。
好多人,天天蹲溪流里淘金,在山谷中寻找旧河道,也确实有不少幸运儿找到了大块狗头金一夜暴富!
但,交州八州,真正的金矿,并非黄金。
而是那漫山遍野的甘蔗林以及那一个个蔗糖作坊。
不过,王棣是不会告诉韩瑜的。
因为章相公嘱托过他,回京后交州的黄金,可以夸大,但交州的甘蔗,却要低调。
因为,朝中有‘小人’!
韩瑜听着,却是眼睛都在冒星星了。
“十余斤重的大金块?”
“那得有多大啊!”
“这天下竟有这等黄金富矿!”
这事情他必须得告诉其他小伙伴。
王棣微微一笑,只道:“交州八州河流纵横,山谷林立,其中有许多,自古人迹罕至,有那金砂、金矿很正常。”
韩瑜啧啧称奇:“若有机会,我当去交州一观。”
不过,他知道的,就算他想去,他家里人也不会让去的。
因为广西本来就已属岭南了。
交州更在岭南之南。
自古就是瘴疠之地,瘟病流行,虎豹繁多。
也就是章那个疯子,才愿意去。
咦!
韩瑜抬起头,看向自己眼前的这位。
他终于忍不住问道:“促仪,荆国公当初是怎么答允促仪去广西的?”
王棣笑了笑道:“家祖一向认为,读书人当行千里路……”
“哦!”韩瑜敬佩的点点头。
要知道,王棣可是荆国公唯一的孙子啊。
想不到,荆国公竟舍得让他去广西!
两人正说话,咯吱一声,门被推开了。
韩瑜扭头,就看到了自己祖父的身影,连忙起身上前拜道:“祖父大人……”
王棣连忙起身拱手行礼:“晚辈末学后进,见过康国公。”
韩绛微笑着点头,然后打量了一番王棣,道:“促仪竟都这么大了。”
说着他就上前,拉着王棣的手,热情的坐下来,问道:“司空身体可还好?”
“回康国公,家祖身体今年以来,以较往年好多了……”王棣回忆了一下这次回京路上,回家拜见祖父、祖母时的见闻,道:“此番入京,家祖特命小子来拜见康国公,还说,若康国公有暇,可去江宁一会。”
韩绛笑道:“老夫致仕之后,若有空暇,自当去江宁,看一看司空。”
说到这里,韩绛问道:“对了,司空如今还在江宁参禅吗?”
王棣摇头,道:“不瞒康国公,家祖今已决意在江宁开讲,如今已得江宁当地士绅捐助,明岁开春就要正式讲学了。”
韩绛听着楞了一下。
王安石要再开讲学?
这可是大事啊!
整个天下都会轰动的!
即使是洛阳那边,恐怕也会有士子,前去听讲!
没办法!
当今天下,公认的儒学领袖,除了王安石,真的找不到第二个了!
无论是教育方面,还是学术方面,王安石都是当之无愧的儒家大宗师!
尤其,王安石还是如今科举指定书目:字说与三经新义的作者。
去他门下读书,只要随便指点几句,将来科举考场上,还怕不能高中?
尤其是考虑到,当今天子的龙飞榜开考,也就两年了。
而历代龙飞榜进士,都必然受到重用。
所以,其一旦开讲,全天下的年轻人,恐怕都会去江宁。
而王安石是不会无的放矢的。
他这次出山,重新讲学,必有政治抱负和目标!
而这在大宋是有前例的。
当年,庆历新政失败,诸君子被贬。
但,范仲淹却通过一场古文复兴运动,成功的完成了庆历新政所未能完成的任务。
南京应天书院,因此成为大宋四大书院之首。
时至今日,依然是进士率冠绝天下的书院。
于是,竟从私人书院,摇身一变,成为官府的府学,如今更是以南京国子学之名显耀当代!
王安石如今要在江宁开讲,未来,他所创建的这个私人书院,恐怕也将如南京应天书院一般。
“司空竟要讲学了……”韩绛喃喃自语着:“老夫得写信去道贺才是!”
“对了……”韩绛想起一个事情,问道:“未知司空可已邀请了学者?”
一个好汉三个帮。
一个书院,自然不能只有一个老师。
王安石要讲学,必定会邀请天下名家。
而从其邀请名家、学者名录,也能探知其目的。
王棣摇头道:“回禀国公,此事家祖未与小子说……”
“但似乎,已有人应家祖之邀,到了江宁。”
“谁?”韩绛问道。
“中山刘公。”
“中山刘公?”韩绛不懂了。
“嗯,其着有《论古根源》一书,家祖甚喜之……”
“论古根源?”韩绛还是不懂。
“一本术算之书,已故的安乐先生,曾赞其于数理之上颇有造诣!”
安乐先生就是邵雍,一位易经大师,同时也是旧党的标杆性人物。
但,邵雍在世,最出名的并不是反对王安石。
而是极力劝说旧党的年轻人,应该主动进入官场。
按他的说法是:新法固严,能宽一分,则民受益一分。
正是在邵雍影响下,范纯仁、吕大防、范纯粹、李常等人,才没有和其他人一样撂挑子辞官。
也正是因此,王安石非常欣赏邵雍,当年在朝时就写过信,想邀请邵雍入京。
不过,这显然是热脸贴了冷屁股。
如今,邵雍已死,继承其学术与家业的是其子邵伯温。
此人就没有邵雍的才学与胸怀了。
在洛阳那边天天叽叽喳喳的非议朝政,攻讦宰执。
就连韩绛都被他骂过。
骂也就骂了。
关键这个家伙还喜欢编故事,当朝宰执,几乎都被他编排过。
就连文彦博,好像也没有幸免!
也就是他爹是邵雍,不然早就被出重拳了。
韩绛微微点头,虽然奇怪王安石为什么找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术算之人,但他还是道:“司空既欲兴学,老夫自当尽微薄之力,不知司空可有什么地方,需要老夫帮手的?”
他可是传法沙门。
无论当年,还是如今,都是!
熙宁七年,王安石罢相,推荐他接任,他很好的完成了王安石的嘱托,维持住了新法。
元丰八年,新法风雨飘摇,还是他,以中立派的身份入朝拜相,并主持新法检讨。
通过妥协、调整和修改,将役法、青苗法、将兵法,都保留了下来。
自然,韩绛是想要善始善终的。
他也知道王安石现在想要重新开讲的时候,其孙子王棣入京,特意来拜见他,也肯定是有嘱托的。
王棣见状,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韩绛,拜道:“此乃家祖书信……”
韩绛顿时笑起来,他就知道!
为自己和王安石之间的默契,深感欣慰。
将信拆开,韩绛扫了一遍,眉头顿时皱起来。
“这王介甫……怎会如此请求?”
他心中想着,但还是对王棣道:“老夫知道,会尽快安排人去办的。”
“多谢康国公!”王棣拜道。
……
送走王棣,韩绛还是皱着眉头。
“大人……荆国公信中说了何事?”韩瑜忍不住问道。
“请老夫帮他找两个人的弟子或者子孙下落……”
“谁人?”韩瑜好奇起来。
这天下,还有谁是王安石找不到,需要请韩绛帮忙找的?
“其一,是仁庙时的左班殿直,翰林天文院天文官贾宪后人或者弟子……“
“其二……熙宁时,沈括沈存中向先帝举荐的天文官卫朴后人或者弟子。”
“这卫朴学生倒是好找。”韩绛道。
因为,沈括现在提举专一制造军器局,所以大量召集他的旧部,其中就包括了卫朴的几个学生。
听说,这些人都被沈括委以重任,在专一制造军器局中担任着要职,甚至已经因功被授官了。
“但那贾宪就难喽!”
贾宪的名字,韩绛年轻的时候曾有耳闻。
但其已死数十年其学生或者后人,恐怕只能让开封府去查找了。
还未必能找到!
没办法,当代士大夫虽然推崇易经,但没几个人关心术算之道。
即使国家立有算学,但,去算学的人,都是胥吏的子弟,很少有士人愿意读。
就算这样,算学至今,也不过有师生数十人,拮据的很。
也就是近来,才有所改观。
据说是因为,当今天子将很多童子送去算学,充作学童。
所以汴京新报,拨了不少钱过去,这才勉强让算学的教授的待遇好起来。
起码,温饱是可以满足。
“等等……”韩绛想到这里,忽地愣住了:“天子?”
“王介甫这次重新出山,该不会是天子授意的吧?”
这样一想,韩绛的神色就变得玩味起来了。
……
“促仪……促仪……”
王棣刚刚走出韩府,还没来得及上马,就听到有人在叫他。
他抬头一看,就看到了一个牵着马的年轻士子,兴冲冲的向着他走来。
“促仪,促仪!你入京了啊!”
可能是看到王棣没有认出自己,对方来到王棣面前,高兴的说道:“促仪忘了?元丰八年,我奉家父之命前往江宁,曾见过几面啊!”
王棣抬头,仔细端详后,终于认出了对方,顿时欣喜不已:“舜徒兄,您怎么在这里?”
来人正是吕好问。
元丰八年,吕希哲陪着吕公着回京,途径润州,吕希哲下船趁机写信去江宁给王安石。
当时送信去江宁的人就是吕好问。
也正是那一次,吕好问认识了王棣。
吕好问拉住王棣的手,道:“家父听说促仪回京了,所以命我来这里等候,果然是等到了促仪!”
王棣自出江宁,这一路上,早就有人通风报信了。
王安石的嗣孙入京,有心人怎么可能不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