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佑元年十月戊子。
西夏驸马都尉、宥州监军司监军拽厥嵬名,槛送入京。
说是槛送,其实人家在被送到环州后,立刻就被好酒好菜的招待起来。
这一路上,所享受的也是大宋贵族的待遇。
除了自由受限外,就和旅游度假没有区别。
拽厥嵬名入京后,旋即安置于都亭驿西所内的一处庭院,被严格看管起来。
西夏使者嵬名谟铎,被准许前去探望了一次。
“大家,伪驸马自入都亭驿,便一直在与馆内官吏索要酒水……”
作为赵煦的耳朵,石得一很快就将拽厥嵬名在同文馆内的作为,报告给了赵煦。
赵煦听着只是冷笑。
石得一继续报告着:“此外,臣还听说,伪驸马在入京途中,也一直在与官吏索要酒水……每日醉生梦死……甚至,还与人要求过歌姬服侍……”
赵煦听完,只抿了抿嘴唇,便叫来冯景,与他吩咐:“冯景,去一趟鸿胪寺,告知孔宗瀚,叫他不要理会伪驸马的索求!”
“等他什么时候不要酒了,就派人来告知我。”
“诺!”冯景领命而去。
赵煦则吐槽起来:“什么东西!”
“竟想在汴京自戕!”
索要酒类,天天醉生梦死,甚至还要歌姬。
这是标准的贵族求死之法。
第二次鸦片战争后的咸丰就是这样自我了断的。
“他想死,我还就不让他死了!”
至于拽厥嵬名,会不会在汴京想其他办法自杀?
比如上吊啊、割腕啊、吞金啊。
放心!
他不会的。
因为,选酒色削骨而亡之人,都是性格软弱之辈。
这种人,你让他上吊,他头皮痒,让他投井,他会说水太凉,叫他吞金,他嫌金子硬,让他割腕他怕疼。
最典型的就是南朝的萧菩萨了,怎么都不肯死,叫宇宙大将军都莫得办法,最后还是饿死的。
赵煦看向石得一,他忽然想起了一个事情:“石都知,帮我去问问看,这伪驸马入京路上的官吏,有谁满足过他索要歌姬的要求?”
“若有……”赵煦昂起头来:“无论文武,将他们的名字、脚色,送去吏部,叫王子韶看着处理!”
拽厥嵬名入京路上,受到贵族待遇,沿途地方官满足他在饮食上的要求,这都正常。
人家有桶蘸价值——无论古今,战场上被俘的高级贵族、将领,所受的待遇,都是远超一般人的。
但是,什么要求都答应的官员,肯定是天生的软骨头。
这种人,必须揪出来当典型处理掉!
“诺!”
……
十月的汴京,天气已经冷了起来。
行人都开始穿上了御寒的衣物。
在琼林苑前的驿馆内,此刻数十名官员贵族,齐聚一堂,人人都伸长了脖子,看向驿站外的道路。
“来了……来了……”
也不知是谁叫了一声,所有人全部起身,迎了出去。
就见一个魁梧的大胡子,骑着一匹枣红马,穿着一件圆领澜衫,头上简单的裹着一条幅巾,他身后跟着十几个挑着各种行礼的随从。
“兄长……”驿馆中,一个与这大胡子样貌颇为相似的文官,远远的看到大胡子,立刻高兴的和孩子一样,跑上前去。
大胡子一听声音,也立刻惊喜的从马上下来,将马交给他的随从,自己迎了上来:“子由啊!”
其他人相继从驿馆而出,人人的眼中都带着景仰、崇拜以及期待、兴奋等等神色。
没办法!
那大胡子,是当代文坛当之无愧的一座高峰啊!
单以文学成就,当代能与之并论的,恐怕也只有那位隐居江宁,不问朝政的前宰相、荆国公王安石了。
东坡居士、铁冠道人,都是他的名号。
而其如今,甚至就连政绩这块短板,也已经补齐了。
其治登州,为政宽和,以爱民为先。
其在登州,以公使钱建立的登州养济院,首开汴京之外,廉价给百姓医药之先河,仅此一点,一年下来活民数百,施药更是多达上万次。
最重要的,还是登州的经济。
去过登州的商贾、士人,无不称赞。
所有人都说:登州之境,盗匪消弭,百姓安乐,四民和谐,商贾频往,而官吏廉平,于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当然,这是夸张的描述。
不过登州的治安、经济和生产秩序,确确实实是在不断向好。
所以,苏轼的地位,也在不断提高。
如今,本官虽然还是朝奉郎,但馆阁贴职却已是直龙图阁!
这是本朝馆阁贴职,文官知州所能带的最高贴职。
而且,已有至少二三十年,未授给知州这一级的文臣了。
所以,苏轼这是打破了记录!
若换一般人,早就各种酸言酸语,往其身上招呼了。
偏苏轼不会。
因为在文学成就上,就是得服苏轼。
谁要敢有半个字异议,一首《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直接糊脸上,后面还跟着定风波、赤壁赋、前赤壁赋等一大堆注定千古不朽的诗词。
正如当今天子在命中书舍人林旦为授苏轼直龙图阁馆职时所言:他人得授直龙图阁,乃其幸也,而朕今授苏轼直龙图阁,乃直龙图阁之幸!
苏轼虽然升官了。
但他的性格,还是与往常一般,没有半点改变。
他一下马,就直接奔向自己最心爱、挂记的弟弟。
直接就抓住苏辙的手:“子由啊,你消瘦了!”
苏辙憨厚的笑了笑激动的抓着自己哥哥的手,道:“兄长却是发福了几分。”
苏轼哈哈大笑:“要怪只怪登州之鱼太过美味!”
他说着就对苏辙道:“子由,上个月我托人稍给你的那些海货,可都收到了?”
“嗯!”
“张伯父与苏世叔也收到了?”
“都收到了!”苏辙道:“还都与吾说,很喜欢兄长的礼物呢!”
“这就好。”
这个时候,其他人也都凑了上来。
全部是苏轼的迷弟。
哪怕这里面不少人,年纪都只比苏轼小几岁,甚至还有人年纪苏轼大。
但他们却崇拜的看着这个大宋文坛的传奇。
“见过苏公……”这些是过去不认识苏轼的。
“见过子瞻兄……”这些是认识苏轼,但不太熟的。
“东坡先生,别来无恙!”这些都是和苏轼书信往来密切的好友。
……
苏轼回京的消息,就像一条忽然登上汴京热搜的词条。
几乎是转瞬,就传遍了整个汴京。
最兴奋的,莫过于汴京城的各大勾栏瓦子了。
无数瓦子的主人,立刻挥舞起自己的钞能力,同时发动一切能发动的人脉。
开始运作起来,他们都想要自己的瓦子成为苏轼回京,招待友人的宴会、酒席场所。
甚至有人宁愿倒贴,也想拥有这个机会!
没办法!
像这种文人盛会,注定会流传千古。
一不小心,万一大胡子喝高了,当场再写一首名篇。
那他和他的瓦子,也能跟着不朽了。
就像李太白《将近酒》中简单的点名的那两位在坐的宾客一样——岑夫子、丹丘生,杯莫停。
这两位果然就一直杯莫停。
赵煦也很快就知道了这个事情。
“这大胡子回京动静可真大!”赵煦忍不住砸吧了一下嘴巴。
这就是大宋顶流的真正威力。
一个没有罪名,同时不受忌惮的文人领袖所展现出来的实力。
于是瞬间压过一切讨论,将所有舆论和眼球都吸引过去。
“恐怕,这也是乌台诗案,苏大胡子会被整的那么惨的原因吧……”赵煦嘀咕了一句。
你这么厉害?你这么牛逼?
不整死你,我们整谁?
自然是要加大力度,必须变本加厉,狠狠羞辱,狠狠折磨。
而赵煦的父皇,针对苏轼的原因,就很复杂了。
赵煦感觉,这里面既有对王诜的恨意。
恨屋及乌,顺便惩罚一下苏轼。
同时,更多的还是忌惮这大胡子在文坛的影响力。
乌台诗案前,苏轼才四十出头!
却已写下了包括念奴娇、水调歌头在内的无数现代中学生需要反复背诵的千古名篇。
此外,这大胡子的大嘴巴子,也是原因。
其在徐州,胡言乱语什么:汝以有限之才,兴必不可成之役,驱无辜之民,置之必死之地……
这是在骂谁?
王安石?
呵呵!
若二次回河成功了,倒也罢了。
顶多也就是穷酸文人的无病呻吟。
关键二次回河失败了,不仅仅失败了,还酿成了一场巨大的灾难。
那这大胡子不倒霉,才有鬼!
老实说,当年要不是王安石出手,章惇帮着回转。
赵煦感觉,苏轼可能真的会死在诏狱里。
“话说回来……”赵煦抬起头:“朕这辈子还没有见过这大胡子呢!”
就算是在他的上上辈子,他也只在十一二岁的时候,与这大胡子有过交集。
能记得的东西,如今也所剩无几。
脑海中留下的最深刻的回忆,就是这大胡子在经筵后,悄悄拉着他的袖子,带他到角落里,悄悄的和他介绍历代帝王、雄主是怎么杀大臣的。
而这大胡子的性格,也注定了他仕途的坎坷。
新党不喜欢他,很多人敌视他。
旧党则讨厌他,甚至是厌弃他!
尤其是,苏轼自己建了个蜀党,召集了一大群人,阐明了他的立场——我不喜欢新党,也不喜欢旧党。
那就怪不得人了。
刘挚出手,王岩叟、王觌迅速跟进。
程颐、程颢的徒子徒孙们纷纷帮手。
大家打着司马光的旗号,把这大胡子赶出了汴京。
你要问二程的门人为什么出手?
答案是,苏大胡子先动的手,先撩者贱!
不过如今,苏轼应该不会重蹈覆辙了。
因为,他有靠山啊!
张方平一直留在汴京,有着这个将其视作亲儿子一样看待的元老,手把手的教,他想犯错也没有机会。
朝堂上,还有一个和苏轼的父亲苏洵拜过把子的苏颂在一边帮着照看。
至少,在张方平、苏颂去世前。
这大胡子很难再犯那种幼稚的低级错误。
“话说回来……”赵煦站起身来:“朕也准备一下,明天和这大胡子好好谈谈了。”
苏轼,赵煦是很看好的。
虽然他是个大嘴巴子,一旦得意就很容易胡言乱语,不定时的就要碰一下雷区。
但他能力是真的强!
而且,经过乌台诗案后被贬地方的这些年。
其实他也成熟了起来。
看其在登州的所作所为,就很灵活。
至少,他能抓住赵煦送的流量,并留下,那些因为汴京新报的造势,而想去当榜一大哥或者榜一富婆的豪商。
让这些人,在登州是出钱又出力。
同时,在对待海鱼和海盐的事情上,他的立场也非常灵活。
面对有司的质疑和刁难,他已经会打太极拳了。
最让赵煦意外的,还是苏轼主动上书请求,在登州设立市舶司,开港以对接高丽、日本的商贾。
但仔细想想也不意外。
苏轼在他的上上辈子,出知杭州的时候,就很灵活,忽悠人也是一套一套的了。
他能通过众筹从杭州富户嘴里,抠出一大笔钱,建立养济院。
他也能动员数十万人,疏浚西湖,修建起留存到现代的西湖十景之一的苏公堤。
“先谈谈看……”
……
苏轼在自己的弟弟和迷弟们的簇拥下,回到汴京城内,苏辙早就已在汴京城的潘楼给哥哥订好了最好的位子。
一行人登上潘楼的最高处。
苏轼走到窗前,看着楼下车水马龙的繁荣市面。
他远远的,就看到了一条非常奇怪的东西,蜿蜒着从马行街那边延伸出来,并直通城外。
苏轼顿时好奇起来,问道:“子由,那是何物?”
苏辙顺着苏轼的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答道:“兄长没听说吗?”
“嗯?”
“当今圣上将街道司从都水监中独立出来,并使其隶于开封府下,拜贾种民为提举汴京内外厢街道公事兼录事街道!”
苏轼点点头,此事他在登州有所耳闻。
那些从汴京去登州收鱼干的商贾,曾说过汴京城如今权力最大的,不是权知开封府,也非是汴京左右军巡使。
而是街道司。
按照那些人的说法,街道司什么事情都能管,而且管的很严。
动辄打人、抓人、罚款。
身为街道司的主官,贾种民本人更是经常带着他手底下那些如狼似虎的恶吏,在街头执法。
总之,在那些人嘴里,这街道司就是又一个探事司一般的皇帝鹰犬、走狗。
“那就是贾种民的杰作。”苏辙说道:“贾种民唤之曰:轨道!”
“据说是仿秦代故事,用秦始皇当年所发明之物,最初是为了运输靖安坊拆卸的各种瓦砾、碎石、朽木,并从城外将砖瓦运入城中,以供靖安坊之汴京学府所用!”
“而如今,其开始将之变成一个供人、货出入汴京之物!”
“……”
苏辙一边说,一边和苏轼介绍着这个今年五月开始勘探、建设,八月投入运行的新兴事物。
苏轼却没怎么听了。
他的脑子,被苏辙所说的‘仿秦始皇当年发明’所充斥。
那可是秦始皇啊!
虽然,历朝历代,都在骂秦政乃是恶政。
可哪朝哪代,没在用秦政?
前代柳宗元的《封建论》就已经说得很透彻了。
大秦所开创的郡县制,才是中国的根本!
也只有郡县制,才能长治久安。
而苏轼和他的父亲苏洵,其实一直都对秦,有着一种非常复杂且莫名的情怀。
父子两人都写过一篇名曰《六国论》的文章,足以说明问题!
如今,苏轼骤然听到,汴京出现了一个仿秦代的东西,而且还是秦始皇时代的东西。
他怎能不惊讶,又如何不激动?
一颗心,顿时就砰砰砰的跳动起来。
“子由怎么知道,那所谓‘轨道’是秦始皇所创?”苏轼忽然问道。
苏辙愣了愣,然后道:“街道司的人说的……”
“言是从古籍之中发现的……”
苏轼顿时笑起来:“此乃托古造物!”
他一眼就瞧出来了。
这不就是当代文人士大夫们,人人都在做的事情吗?
嘴上个个都是要复古,要追寻圣人的真意,要寻求先王的圣政。
可实际上呢?
圣人知道他们吗?先王知道他们搞出来的那些所谓的法令、制度吗?
托古改制、托古言志。
王莽就已经玩过的东西!
如今,那贾种民也就是变了变手段,将那所谓轨道,赋予了‘秦始皇’所造的噱头。
苏轼越来越有兴趣了。
于是,他问道:“子由可认得那贾种民?”
苏辙摇摇头,道:“只在朝堂上,有过那么几次点头之交。”
苏辙很讨厌很讨厌,贾种民这样的人。
因为他觉得,贾种民做事,没有规矩,也没有法度,更没有体统。
堂堂朝廷官员,天子近臣,却隔三差五就拿着棍子在街道上执法,还有何风雅可言?
最紧要的是——此人天天跟蔡京、王子韶等奸佞小人混在一起。
而蔡京、王子韶,是如今官家身边的小人。
这几个人加上沈括、邓润甫、安焘、陆佃等,在私下里被君子正人们称做:元佑奸党。
有他们在,这元佑众正盈朝的大好局面,就始终有着缺陷。
苏轼却是兴致勃勃,道:“改日我当仔细瞧瞧这轨道……”
“若是可行,待回了登州,我或许可以依葫芦也画一个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