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朱氏后,赵煦就趁着好天气,在御花园中一边晒着日光浴,一边看着文熏娘三女忙碌的身影。
晚秋的阳光,和煦而暖和。
微风正好,吹的人陶醉。
赵煦这些日子来,忙碌了一些,也多操心了一些。
慢慢的,他就靠在为他特制的实木躺椅上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这一觉睡得极为舒坦,赵煦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身上已被人盖上了一件用水獭皮所制的被子。
在他身旁,文熏娘和孟卿卿、狄蔷三女则各自撑着一把排扇,为他遮挡着部分阳光。
赵煦坐起来,问道:“我睡了多久?”
“官家约莫睡了一个时辰的样子。”文熏娘柔声答道。
赵煦揉了揉眼睛:“竟睡了这许久吗?”
他看向身周,轻叹:“看来,我近来是真累了。”
“以后得好好休息才是!”
他是个孩子,充足的休息和适当的锻炼与恰当的营养是健康的关键。
奈何这一个多月来,因为战争的缘故,他的休息时间较之过去减少了很多。
这可不行!
应该引以为戒才是!
这样想着,赵煦就对冯景吩咐一声:“冯景,去将钱太医请来,给我检查一下身体。”
“诺!”
于是,半个时辰后,赵煦就在福宁殿东阁中,接受了钱乙的健康检查。
从身高、体重、呼吸频率、心跳、脉搏、舌苔颜色。
这些可以被记录和观察到的身体体征,都被详细检查了一遍。
钱乙又询问了,赵煦近来的饮食、睡眠与大小便情况。
将这一切都记录在案后,他便拜道:“陛下龙体,非常康健,只需注意睡眠,不可过度操劳。”
赵煦点点头,道:“辛苦爱卿了。”
“不敢!”钱乙再拜称谢。
“且坐下来说话吧。”赵煦抬抬手,命冯景给钱乙搬来一条凳子。
钱乙再拜,然后才战战兢兢的坐下来。
“卿现在磨勘到什么级别了?”赵煦一边与钱乙拉家常,一边看着钱乙检查好,记录下来的各种数据。
总的来说,非常不错!
身高已超过了四尺七,体重则已有差不多五十斤,呼吸、心跳、脉搏也都在健康范畴。
对赵煦来说,这个数据是远超他上上辈子的。
照这样发展下去,寿数肯定是要超过上上辈子。
起码能与他的父皇相媲美。、
至于能不能过四十岁,这就要看造化和保养了。
没办法!
赵家的基因,自带心脑血管疾病,过了三十五岁,中风概率和糖尿病风险都会激增。
七代官家,代代如此。
也就是赵佶那个混小子和他的那些子孙,没有这个问题。
尤其是完颜构,寿数竟达到了八十。
皇帝这个职业里能比他长寿的,也就是南朝的萧菩萨了。
真真是应了那句话,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蒙官家恩宠,臣屡受拔擢,如今已授法酒库副使……”钱乙禀报着。
大宋伎术官,以东班诸司正副使为磨勘转官路线。
自翰林正、副使以下,为十九阶三十八级。
法酒库副使,在这个系统里属于第十八阶三十六级的官阶。
看似很低?
但人家的官品,却是从七品!
这也是伎术官的特点,伎术官这个系统,只要能得授官阶,基本都是帝、后的心腹、贴己人。
根本不存在什么,看技术论高低,以成果决胜负。
在传统社会眼中,伎术官这个群体,就和唐玄宗的梨园子弟、李存勖身边的伶宦一般,属于祸国殃民第一名,于天下社会没有丝毫贡献的佞幸小人
也就是太医局里的太医们,能得到一些尊重,但不多。
“卿服侍朕与朕诸皇弟、皇妹们,也有些时日了……”赵煦看着钱乙轻声说道:“若论看诊小儿之疾,朕以为当今天下无出卿右者!”
“陛下缪赞,臣愧不敢当!”钱乙连忙说道。
“卿自是当得起的!”赵煦对钱乙道:“朕意在太医局下增设小儿方一斋,录小儿医学五十人,以卿兼提举,并率诸生,充差熟药所、福田院,以四时施药、诊治……”
“卿可愿?”赵煦看着钱乙道。
钱乙听着,有些犹豫。
他是良医,却非良臣,自问也没有管理、教育这么多学生的能力。
万一教坏了别人了怎么办?
赵煦瞧着,开始开出自己的价码:“若卿愿意,一任之后,朕将赐卿同进士出身!”
钱乙咽了咽口水。
在大宋,没有人能拒绝‘进士’这两个字的诱惑。
君不见,那天下州郡每年的发解试上,充斥着数不清白发苍苍的老贡生。
他们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追索的就是东华门下唱名,琼林苑中簪花、期集的荣耀?
而全天下,只有天子一人,可以从科举之外的途径,将这荣誉赐予布衣百姓。
钱乙自然是心动的。
赵煦见了,加大诱惑:“除此之外,若卿在小儿方,两任六考,所教诸生,能过考核者达七成,朕还将特旨将卿换文官阶。”
这就是相当于在现代,公司领导对临时工小钱说:“小钱啊,这个事情,只要你肯干,那么我就给你转正,要是干好了,两任六考之后,我就给你股份、期权!”
小钱会不会干?
那必须干啊!
钱乙当即纳头就拜:“陛下爱幸微臣,微臣岂敢推辞?”
“愿为陛下披肝沥胆,鞠躬尽瘁。”
“善!”赵煦点点头,道:“朕会命冯景去给陈意简传旨,令其全力配合爱卿,许爱卿从太医局诸生之中,挑选合格学生,以为‘小儿方’之生。”
目送着钱乙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赵煦慢慢的靠在坐褥上,小手轻轻摩挲起来。
……
钱乙出了福宁殿,回到位于皇城内的翰林院官廨。
这是一个庞大的官廨群。
由翰林天文院、翰林图画院、翰林御书院、翰林医官院组成。
有内外官廨数百间,臣僚官佐千余人。
其中,最大的两个官廨,就是翰林天文院和翰林医官院。
而在如今地位最高的,则是翰林天文院。
因为当朝官家非常重视!
重视到什么地步呢?
元丰八年,特旨除授吏部侍郎苏颂,以龙图阁学士、通议大夫拜为开封府县镇诸公事并提举翰林天文局,兼提举浑仪刻漏所。
于是,在这禁中,开始建立起一个庞大的官僚系统。
在苏颂的号召下,大量能工巧匠,无数善工士大夫,汇聚于此,同襄盛举。
每次,钱乙路过翰林天文院的时候,总能听到天文院中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
为了建造被官家御赐为‘元佑浑运仪’的刻漏。
苏颂还同时协调了专一制造军器局、军器监等有司,数不清的材料,被运入宫中。
于是,就在这翰林院内,已建立了一座高三层,足有五六丈高的阁楼。
同时,天文院的人,还凿了一条水渠,从后苑引五丈河之水,流入天文院。
天文观测事业,从未像现在这般受重视。
钱乙从前每次经过的时候,都会驻足、羡慕。
羡慕那些天文院里的工匠,也羡慕天文院内主管诸事的伎术官。
比如说,那位管勾刻漏所的韩公廉。
从前只是一个不入流品的官吏,属于银武监酒的范畴。
但,如今却已特旨拔擢,赐给官身,还是京官!
虽然只是京官的最低一级从九品承务郎。
但依旧让整个翰林院的人都羡慕眼热。
那可是京官!
且,传说只要元佑浑仪能成,韩公廉等官吏,都可能被赐进士出身。
这就更让人眼热了。
凭什么都是伎术官,天文院的人,就能有这么大的出息?
自然,无论是图画院还是御书院、医官院里,都有人羡慕嫉妒恨。
不过,如今的钱乙却不再羡慕天文院的同僚。
因为,他也有资格,得赐进士出身,甚至被天子金口玉言,许以改换文官阶的承诺。
于是,钱乙挺起胸膛,回到医官院。
然后来到官廨的文牍室,将今日给官家看诊的报告副本,归档保存。
然后,他来到了提举翰林医官院陈易简的官廨前。
陈易简已经在等着他了,显然是官家身边的人,已经来传过旨了。
“仲阳回来了……”陈易简微笑着,无比亲热的喊着他的表字:“吾已奉诏,全力配合仲阳筹备小儿方一斋,并甄选学生。”
“仲阳是先选小儿方的官廨呢?还是先去太医局中看一看?”
钱乙面对热情无比的陈易简,拱手道:“敢请官院,带某去太医局中一观……”
“仲阳请随我来吧。”陈易简热情的把上钱乙的手臂,带着他出了翰林院,从学士院一侧,经都堂与枢密院的回廊,然后从东华门出皇城。
两人在东华门下骑上马,经马行街,过靖安坊、打瓦寺,到了太医局所在的官署。
还没有接近太医局的巷子,钱乙就明显感觉到,道路非常拥挤。
而且,过往行人,都是行色匆匆,甚至他还看到了许多抬着伤患的人。
越靠近太医局,道路越是难行。
两人只能下马,牵着马步行。
“这是……”钱乙自去年开始,就一直在皇城内,为天子、皇子、公主太医,很少出皇城,所以很是诧异。
陈易简笑着道:“仲阳还不知道吧?”
“这可是当朝官家的仁政!”
他看向那些抬着伤患的病人家属,对钱乙介绍起来:“当今官家仁圣,不忍见百姓疾苦,无医药所施。”
“于是承先帝之圣德,于汴京诸厢广建熟药所,并遣医官,于诸熟药所并左右东西福田院坐诊视病……”
钱乙听着瞪大了眼睛。
福田院和熟药所,皆乃大宋官家们的圣德之制。
前者,乃英庙为生母游仙县君遗愿所立。
自嘉佑八年至今,历代太后、皇后,皆为其先人,建福田院以求冥福,于是如今汴京城中已有左右东西四座福田院,分别以任氏、曹氏、高氏、向氏先人之名建立,以天子内帑为经费。
为京城孤寡老人、孤儿及初入汴京之流民提供住宿及粥饭。
福田院内,据说环境很差,所提供的粥饭更是又稀又寡,只能让人勉强饿不死。
但依然是难得的仁政。
至于熟药所,乃先帝所建,乃为汴京百姓提供廉价的方剂熟药。
因其价格低廉、亲民,使用方便,所以广受欢迎。
乃是汴京平民们生病后,最好获取医药的途径。
可是……
熟药所什么时候和福田院混在了一起了?
还有眼前这么多伤患是什么情况?
太医局有足够人手吗?
陈易简自然看出了钱乙的疑惑,解答道:“当今官家仁厚,自今岁六月,南征大军得胜归朝后,乃特旨以随军军医五百人,为太医局医官,录其告身、脚色,给其俸禄,然后以医官坐诊于熟药所、福田院,广济孤寡!”
说道这里,陈易简就拱手对着皇城方向一拜。
“五百医官?!”钱乙听了无比震惊。
他难以想象,一个太医局有这么多医官?
陈易简呵呵一笑,道:“五百医官算什么?”
“仲阳可知,其中还有十余位,已授给官阶的医官!”
授给官阶,就是正式纳入东司正副使的磨勘序列了。
十多个东司正副使阶的伎术官?
钱乙的呼吸难免急促起来。
有宋以来,可还没有过这样的事情。
“都堂是怎么同意的?”钱乙忍不住问道。
须知伎术官阶,虽然分十九阶三十八等。
可最高级的翰林正副使到最低的翰林医官正副使的品级都是一样的——皆正使正七品,副使从七品。
哪怕伎术官们在文臣眼中,算不得什么。
可一次性给出这么多伎术官官阶的名位,依然是难以想象的。
陈易简笑道:“仲阳有所不知,所有被授给诸司正副使之人,皆有军功!”
“皆是在南征中,救死扶伤,立有大功之人!”
军功,是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打破天花板的东西。
哪怕是在大宋这样崇文抑武为国策的制度下也是如此。
何况,保举那些人的可是国朝唯一的一个紫宸殿学士章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