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万籁俱寂。
太尉府中,就连巡逻过后的下人都已经睡下了。
崔少恭此时醉意朦胧,拖着一坛酒步伐不稳的来到了后花园。
那里有一棵很大的桂花树,八月,正开的旺盛。
他将酒坛丢在树下,随后整个人都倒了下去,靠在树下凸起的一块大石上,之前那枚青绿色的扳指被他举在眼前,皎洁的月光透过扳指,照进他恍惚的眼底。
“我相信崔小太尉从来都不隶属于这三类人中的任何一种。”
“大晟满目疮痍在你一念之间,太平盛世亦在你一念之间。”
“你真的愿意眼睁睁看着吗?”
我……真的愿意眼睁睁看着吗……
彼时,那一身朝服,穿着男装的娇小身影宛若浮现在他眼前,指着他的心口一字一句的质问。
他去边疆之前,爹就已经重病,那时整个太尉府就已经由他执掌。
当时边关战乱不止,朝堂也无宁日,那年纪与他相似的小国师急匆匆的跑来太尉府,说是要见他爹,可最后前来赴约的却是他。
他与裴祈聊了不过两句,他就明白了裴祈的意思,说白了就是来寻求太尉府的帮助,借兵权一用。
可他为了让崔家远离朝中纷争,想也没想就拒绝了裴祈。
她便气冲冲的指着他的心口训斥:“枉你一代武臣,满身英武气概,在战场上四处杀敌,即便四面楚歌也无丝毫露怯,却偏生不愿将这种勇气分给朝堂一星半点。”
“即便你崔家几代都不卷入朝堂,可若大晟有朝一日因为乱臣贼子搞得生灵涂炭,甚至不攻自破,介时你崔家再怎么自命清高,又有谁会看?”
“也罢,燕雀……焉知鸿浩之志!”
鸿浩之志?
可你裴祈在这官场挣扎了这么久,又改变了什么?
最后还不是让裴家处在风口浪尖,自己身负罪臣之名,甚至就连你即便拼了命也要护着的百姓臣民,最后都将你骂的狗血淋头。
可是……
他明明将崔家保护的很好,不曾辜负他爹的期望,又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尚未实现。
是什么呢……
“爹……”
崔少恭紧盯着空中的某颗星星,伸手想要去抓,可是却无法触及。
良久,他的手落下,转而举起一旁的酒坛,高高越过头顶,大口大口的向口中灌去。
酒水浸湿了他的衣衫,让他在秋季寒凉的风里感受到了些许冷意。
直到坛子里的酒干了,再也倒不出来,他才将酒坛远远的丢开,侧卧在石头上轻轻闭上了眼。
他到底要怎么做……
“崔小太尉,天气寒凉,睡在这就不怕染了风寒?”
正当他睡得迷迷糊糊之际,耳边传来了一道明朗随性的声音,他睁开眼,只瞥见身边多了个风姿翩翩的白衣身影。
他动了动身子,翻了个身,口齿不清的含糊道:“今儿个……我这太尉府还……嗝……还真是热闹,连二殿下都来了……”
江陵枫懒散的坐在他身边,伸出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不知又从哪弄出来了一坛酒,张嘴就饮下一口。
他拍了拍崔少恭的肩:“崔小太尉好像有心事。”
“明知故问。”崔少恭扯掉自己肩上的手,转身又趴到了石头上:“你来找我,不也是为了江逢川的事……”
被他不留情面的当场戳穿来意,江陵枫显然有些尴尬。
这家伙,还真是开不起玩笑。
“既然你已经猜到了,那我也就不卖关子了。”江陵枫伸了伸腿,调整成一个相对舒服的姿势:“看你独自在这喝着闷酒,我就知道你的心里肯定也还在挣扎。要不,我同你说说裴祈的故事吧。”
“裴祈……?”崔少恭不屑的笑出声:“她能有什么故事,无非就是说她满眼黎民百姓的高尚罢了,你想拿我跟她比,然后贬低我?”
“哼……没门……”
江陵枫哑然失笑。
谁能想到冷峻不凡,不可一世的崔小太尉,喝了酒以后竟然是个死傲娇?
江陵枫整理了下语言,随后开始娓娓道来:
“裴祈从前,也和你一样,她入朝,同样身负家族使命。”
“我与她之间的友谊,嗯……是在很小的时候,我不喜欢在皇宫被人管着,就天天从冷宫的狗洞里溜出来玩,同样,裴祈也是。”
“我与她约好,每天的黄昏都要一起从家里出来,然后游山玩水,看遍帝都的风景。”
“可后来有一天,她被裴老爷子发现了,之后……她就频频失约,甚至了无音讯。”
“终于在八年后,我在官场上重新看到了她的踪迹。可她已经是一身朝服,言行举止间都有一种让我无所适从的缜密,她每说出一句话之前,都要斟酌再三,让我觉得我们之间的关系变的十分疏离。”
“有一天,我喝的烂醉,就像……”江陵枫说着,转头看了眼酒气上头的崔少恭,随即笑了笑继续道:“就像你一样。”
“我找到了裴祈,借着酒劲跟她说了很多话,具体是什么我倒是记不清了,大概是那些……质问她为什么不告而别,还要刻意与我保持距离的话。”
“她说我是皇子,是争夺皇位之人中的一员,而她身为臣子,背后还有裴家,她在朝中行事一定要小心翼翼,与我这种身份尊贵的人,自然是少接触为好。”
“裴家将她送进朝堂,是为了让她帮裴家争得一席之地,她的所作所为,必须要将裴家放在首位。”
“直到我抿去皇子的身份,离开了皇宫,我们的关系,才逐渐恢复如初。”
“后来,她一步步稳固大权,让裴家立于不败之地,更成为了皇上的左膀右臂。”
“安抚暴乱流民,宣州剿匪,甚至还去边关当了军师,她立下的功劳数不胜数。直到有一次,她跟皇上微服私访回来,一向滴酒不沾的她,竟也染上了些醉意。”
“我记得很清楚,她迷迷糊糊的对我说,江陵枫,你知道吗,我没有出过帝都,不知道帝都之外,原来是民不聊生的……”
“从那以后,我发现她整个人都变了,开始一心想着天下大同,满眼百姓安宁,甚至在官场中公然反驳重臣,还惹到了容钦。”
“同时,她也逐渐忘记了自己最初入朝的目的,仅仅只是为了裴家,为了光耀门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