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卿宁就这么看着景和发呆直到他喝完了整碗粥。
她浅笑着将碗放到了一旁,然后却突然沉寂了下来。
景和有些不明所以,心中却预感到了一些事情。
他那双潋滟深邃的桃花眼就这么看着喻卿宁,在触碰到她的的眼神后又缓缓低垂下去。
屋子中就骤然那么安静了下来。
只是这空气中却弥漫着一种压抑的、风雨欲来的气息,似是要将已经处于无边无际黑暗的人继续打下深无边际的地狱。
一声轻笑突然在充满了冷寂的屋子中响起。
喻卿宁下意识的向景和望去,只见他低垂着眼眸,双肩轻微颤动,笑声磁性低沉,悦耳动听,却蕴着透骨的寒冷。
喻卿宁突然不想告诉他真相了,只觉得那些真相对他来说未免太过残忍了些。
他不是她,从小举目无亲,亲情淡薄,可以直接无畏的面对那些对他来说堪称毁天灭地的所谓“真相”。
然而,她只听见她清冷无波的嗓音从耳边响起,然后一句句残忍的话像是不受控制般的就从自己的嘴中吐露。
“今天我去镇子上时,在酒楼天香楼中,听到了一些过路人谈论的事情。”
“听闻一个月以前,定国公府的男儿在战场上全军覆没,无一生还。”
此话一出,景和的双手猛然攥紧了被褥,手上青筋凸起,牙齿紧咬着下唇,发出了牙齿碰撞的声音。
一向挺直的脊背此刻紧绷着,如同拉满了弦的弓,只差一个爆发点就会全然崩溃。
喻卿宁看了他一眼,面色平静,对他的反应视若无睹,继续用她清越动听此时却如同来自地狱的声音无情的讲述着一切。
“听闻此次南梁之败,是因为定国公贪功冒进,不听劝阻,更甚......勾结外敌,最后葬送了几十万舒家军将士的性命。”
景和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感受,只知道,浑身,每一寸肌肤,每一根肋骨,都是无与伦比的痛,如同万剑穿心。
太痛了。
体内的血液是刻骨的冰凉,凉的他指尖都冒着寒气。
一个月前的情景又清晰的回荡在自己的脑海中,无法忘记。
他怎么可能会忘记?
他怎么敢忘记?
父亲,二叔,三叔,几个堂哥,还有他的庶弟。
那张脸还很稚嫩,充满了朝气,他曾经蹦蹦跳跳声音雀跃的叫他哥哥,在出征前他还怯怯的说他会害怕,那时他告诉他,说他会保护他。
可最后他却没有护住他。
他今年,只有十二岁。
十二岁!
他的眼中是父亲染血的脸,眨眼间就是他被敌军将领活生生的斩下了头颅。
在他的面前。
而他,无能为力。
他救不了他。
他从小学武,学排兵布阵,可最后却救不下自己的亲人。
几个叔叔在别的地方各自都遭受了伏击,至死不降。
他的几个堂哥都竭力战至最后,却因为由三皇子带领的朝廷的援兵迟迟不到,因为无人救援,后来都死在了那片凉城土地上。
而他,却因为副将的死命相护,被他给紧紧的护在了身下,在那片尸骨中待了两天两夜,才得以苟存活下来。
鲜血成河,尸骨累累。
他们的尸骨,在那片土地上,发臭发烂,最后又重新掩埋在变回正常的地下。
无人记得。
舒家军几十万将士的鲜血,染红了凉城的土地。
凉城,又多了几十万无家可归的冤魂。
又有无数个将士的亲人,他们的父母、妻子、儿女,在等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
如今,他们却还要被诬陷背上叛国的罪名。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
“一个月后,消息传回中州城,定国公府以叛国罪抄家论处,在抄家旨意下来的当天.....”
景和的目光却骤然间转向了喻卿宁,那视线锐利如刃,直直的刺向了她。
他双眼猩红,眼中含着不可置信。
从凉城开始,他一路向中州城前行以来,可以说是躲躲藏藏。
虽然在世人眼中他已经是个死人了,可为了安全,加上几个州的藩王大多都是认识他的,于是他还是选择了最为偏僻的路线,一路上走的全部都是穷山峻岭,人烟稀少的地方。
就算如此,他这一路上也遭受了至少四五波的截杀。
而且在战场上负责保护自己和府中其他众人的暗卫也生死不明,所以他根本没有收到任何关于中州城中定国公府的消息。
他本以为,定国公府的男儿全部都葬身于沙场,凭借定国公府世代的功勋,和母亲同那人的关系,那坐在至高位置上的人,至少会有一点仁慈之心,不会对定国公府的女眷下手。
可是,景和觉得,自己真是蠢得可以,蠢得天真。
他都忍心让自己的儿子故意拖慢行军速度,让援军错过救援时间,害死大周几十万将士。
即使以大周与南梁这一战的大败为结果。
他都忍心杀掉自己从小到大的伴读、兄弟,还安上了让他受百姓谩骂的、毁了他一辈子付出的叛国罪。
他都忍心不顾念兄妹、夫妻、父子、舅甥之间的情谊,他怎么可能会放过定国公府的女眷。
何况,定国公府这一个身份,就是一个让他容不下的存在。
是他太傻了,太过于天真了。
景和低垂着眼,喻卿宁可以清晰感受到他身上的自责、后悔、伤心、哀恸和漫无边际的绝望。
喻卿宁的声音停了停,接下来的话却不由得嗓音有些许嘶哑。
“在抄家旨意下来的当天,定国公府女眷为证清白,上至定国公老夫人,下至各位夫人,都自尽而亡。”
整个全部的真相说出来之后,空气中再次回归死寂。
“呵呵呵......”
沉寂了一段时间后,屋子中充斥着景和的低笑。
看似低低的笑声,却无端让人觉得凄凉至极,幽冷,森然,布满了鬼气。
这笑声,包含了讽刺、怨恨、怒火、悲凉。
喻卿宁感觉自己也深陷于景和的情绪之中,生出了几分的怒与悲,无法自拔。
笑着笑着,景和的眼里,就生出了泪。
滴滴硕大的泪,划过景和俊美的面容,滴落到被褥之上,随之消失的无影无踪,只在被褥上留下了一块被打湿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