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爷,敢问前面进去的那位大人是何官职啊?”
“你问我?我问谁来?”
眼见身前甲士不太好说话,金应元便想再从旁的地方探问一番,可他这边还没动作,身侧却传来了一个声音。
“那是新上任的应天知府芦少春。”
话音入耳,他便顺着声音望了过去,随即便见一微胖中年人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他不是有意顶你,跟着陛下征战四方,当是真不晓得。”
闻言,金应元的心绪却好了一些,待朝那中年人谢了一番便又将注意力集中到了对面的小院里。
这两日的事情本与他无甚关系,堂堂外藩使臣也不至于来这里受小卒子的气。
毕竟他们这些藩属只是臣服于这片土地的主人,至于主人到底为何却也无关紧要。
可他终还是来了,甚至还在这小院外守了两日。
归到根里,大明的主必须由今上来做,换成任何一人都只可能再生天倾,不管这事情最后以何种方式解决,陛下终还是会回到宫中,而这便是他甩开使团面见天朝皇帝的唯一机会了。
他想得清楚,自表面看来这地方人多眼杂,根本不可能有半分保密可言,但同处一座城市,却总是分了好多圈层,哪怕他求见皇帝的消息传遍了南直隶,那些缩在迎宾馆里的同僚大抵当是一无所知。
很明显,这是在赌。
赌今上与以前那些皇帝不同,赌消息的扩散不会那么迅速,一切都只建立在他自己的判断上,便连半点实证都无从提及。
可他已没了半分奈何,若由着萨摩藩肆意妄为,不小一两代人琉球国祚势必得断在他们手里,届时.................
“钱阁老,是钱阁老来了!”
就当金应元的思绪不断飘散之时,站在他身侧那个中年人却又压着声音说了一句,待他抬头看去便见一似如谪仙般的老者正在昂首走向院门。
他怎来了?
难道事情有了转折?
两日下来他已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打听了个八九不离十,自也知道当朝首辅因激愤而弃了官职。
此时本该在外面不理世事的钱谦益居然出现在了这里,那这事情当也到了落幕的时候。
依着他的眼光看来,这一番钱阁老的处置真真妥当到了极点。
用辞官来表达自己对陛下的支持,却又不曾巴颠颠地侍候在陛下跟前,这既展现出来自己对某些人的不满,又不至于落下媚上的话把,不管事情最终以何种结果落幕,他这个首辅却都是百官楷模、士林表率。
一旦浙江文坛的旗帜倒下,说不得江浙也就只有他钱先生一人可称魁首了。
心念转动之间,金应元不得不感慨于大明的人杰就似过江之鲫一般,若再引深一些,那少年天子又会是何等手段?
到底是天朝上国,哪似我等外藩蛮夷?
于心中叹了一声,金应元的思绪却又转到了自家身上。
琉球小国,丁口不及大明一县,也正因此,在面对萨摩藩的控制时便连半点反抗的心思都不曾生出。
这几十年下来,顶着琉球名头朝贡大明的萨摩藩日渐强盛,正主却只似个傀儡一般,被钳制得不能动弹。
所幸..........
“刘宗周宽以待己、严以律人,实乃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衣冠禽兽!陛下如何能因这等孽障之言而置朝局万民于不顾?!!”
就当金应元对自家王国不住腹诽之时,一阵撕心裂肺的求告却从院内传了出来。
他是见过钱阁老的,自晓得这是大明首辅的声音,可当他正在揣测今上会如何应对之时,钱阁老那苍老却洪亮的声音竟又传入了耳中。
“人证物证俱在!怎能有假?!陛下切不可被那王莽所骗啊!”
情况不对啊。
待听这般言语,金应元大抵也猜出了今上的回答,可按他所想那挑事的刘宗周既已身败名裂,今上便该顺坡下驴应着朝臣之请返回宫中,却不知为何会如此应对。
难道还有后手?
事情的发展终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其后院中又是哭嚎又是求告,让他在守在外面的人都已辨不清内里到底成了何等模样,而在他正有些焦急之时,那响动却又清晰了起来。
“有旨意!”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今有心怀不轨之徒竟趁朝中偶生事端之机构陷国之重臣,特命礼部尚书刘宗周为钦差大臣,赴浙江清查相关情事!”
刘宗周?
今上不正是被他逼到如此地步的吗?
为何现在又派他出去查什么浙江?
话音入耳,金应元却被这事情的发展给搞得摸不着头脑,可他这里还在不断思量,一阵冷哼却从他身侧传了过来。
“陛下就是太念旧了!”
顺着声音望去,金应元便见那本还似弥勒般的面容竟带了些金刚怒目之意,随即他便又朝对方问了几句,片刻之后总算是明白了内里的情状。
家族犯法,却叫刘宗周去查,这不是明摆着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吗?
心念及此,金应元却只觉头脑一片混乱,显然局面这般发展已远超他能理解的范围。
按他所想,今上历经战阵,便连那数万降卒都是说杀就杀,如此看来当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才对。
此时既已有人出告,不论真假都该趁机将刘宗周一棍子打死,却不想竟又做了这等安排。
搞不明白啊。
随着心绪的转动,他便想再和那中年人问上几句,可当他转头之时却见那中年人已然挤出了人群,似在与相熟的说着什么。
“进去了吗?”
“进去了。”
“那你还不回去?”
听到这话,那中年人面上却露出了些不好意思,随即他转头朝院子的方向看了一眼便对当面之人解释了起来。
“我本想看看陛下会如何处置那刘宗周,却不想.........嗨!”说着,那中年便重重地叹了一声,待过了一半个呼吸才又接着说道:“不就是在杭州时往前面运过些钱粮吗?这等微末之功如何当得了这般皇恩?!”
“这是你操心的吗?”
“属下不敢。”
身形虽无有半点举动,中年人口中的话语却已带了些惶恐,眼见他这般模样,对面那人却又换了副语气。
“谁不知道陛下念旧?咱们指挥,还有向总兵,那都是蹉跎了半生的人.........”话到这里,那人却顿了一下,似乎觉得背后议论上司有些不太妥当,随即便换了个说法:“再看那国公府,都说陛下是不想坏了徐家姑娘的名声才坚持婚事,我却觉得那殁在广州的徐二爷才是正因。”
“国公府二爷?”
“嗯,当初鞑子围城,陛下一直守在城上,那夜数十白甲带队袭城,徐家二爷可是救过驾的。”
这些事漫说应天城里的,便是整个南直隶也有不少人晓得,而那中年人待听自家上司说起却也只能做出一副没见过的世面的样子,显然带着讨好之意。
“起驾!”
就当二人正在人群外围闲聊之时,一阵高呼便从院子之中传了出来,随即围在周遭的百姓和维持秩序的甲士皆都跪拜于地,那中年人却仗着身处不起眼的地方悄悄将头抬了一些。
他给朝廷卖了大半辈子命,多少也有了一点点官职,可陛下一出征就是大半年,哪怕锦衣卫有着护驾之责,他却也未见过陛下的真容。
此番事情办妥,恰好派他来盯着那芦少春的动静,他自也不会错过了这般机会。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随着山呼之声响起,一队甲士率先自院门走出,其后那名为胡一青的无双战将把一匹战马牵到院门之外,紧接着便有一身着明军制式甲胄的年轻人出现在了视野之中。
原来陛下真是甲不离身啊。
心念及此,当初的种种传闻顿时生于中年人心中,待他正眯着眼想看看陛下脸上是不是有一道长疤之时却见他原本所站位置竟有一道身影冲了出来。
“护驾!”
“有刺客!”
那身影的动作不可谓不快,但周遭甲士又岂是摆设?
其人方才冲了两步,便被数名如狼似虎的甲士按在了地上,随即一阵闷喊便自那人堆里传了出来。
“微臣有事启奏!并非刺客!并非刺客!”
微臣?
这一声入耳,朱慈烺却是有些奇怪,应天城里的大小官员拐弯抹角都有直达天听的渠道,自用不着使了这般手段。
如此想来,这当是外地的了。
只是这地方上又有何事值得这人冒着惊了圣驾的风险?
心念及此,朱慈烺便轻轻挥了挥手,随即那人就在甲士的挟制之下来到了自己身前七八步之处。
“你是何人?”
“回禀陛下,微臣是琉球正议大夫金应元,有要事要禀报禀报陛下。”
话音入耳,朱慈烺便朝后面的钱谦益看了一眼,待见对方点头确认,他略一思量便招了招手,紧接着便直接往宫中而去。
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从金应元冲出到朱慈烺策马离开拢共也就十来个呼吸。
没发生什么大事自能算的皆大欢喜,可那中年人却因此而未能看见陛下面上是不是有道疤,待见那金应元被甲士押着紧随陛下离开,他竟就破口大骂了起来。
“入娘贼!竟在老子眼皮子底下惊了圣驾!等着瞧!看.......”
“莫骂了,他又听不见。”
随着自家上司的话语声传来,那中年人便悻悻地收了神通,而当他正打算返回衙门之时,他那上司却轻轻拽了他一下。
眼见这般情形,那中年人自是有些奇怪,只是这里人多眼杂也不好多问什么,随即便跟着自家上司往那僻背处而去。
大抵一半柱香的功夫,两人便入了一间酒楼,待朝小儿点了几样寻常菜品,他们便找了张角落里的桌子。
“千户,又有差事?”
到了这时,那中年人自也没什么好瞒藏的,方一坐下便直接问了起来,而他那上司却在听到问话之后沉默不语似是有什么顾虑一般。
面对这等局面,那中年人心头不由一沉,这两个月指挥就似疯了一般往江北不断派出探子,可那些探子却都如泥牛入海一般没了回音。
此时自家上司这般模样,他便也有了些猜测。
怕是为国尽忠了。
心念及此,那中年人面上便带了些决绝,可还不等他表态,上司的话语却又传了过来。
“上面想让你回杭州一趟。”
“杭州?”
“嗯。”
“是盯着刘宗周办案吗?”
“嗯。”
得到了自家上司的确认,中年人的面色却沉了下来,先前他以为是要去执行那九死一生的差事都未曾如此,也不知杭州到底有什么让他如此抵触。
“实在没人了,若非如此,指挥也不会........”
“陛下脸上到底有没有疤?”
中年人不单打断自家上司的话语,其言也是牛头不对马嘴,可那千户却似不以为意一般,待住了三两个呼吸才沉声答道。
“陛下的一切信息皆属绝密,可你多少也算是受过皇恩,咱便破了这例,”说到这里,那千户却顿了一下,待那中年人的面上都有了些焦急他才接着说道:“陛下面上的确有一道刀疤,那疤也的确是在守杭州时留下的。”
“谢千户!”
话音落下,那中年人便将面前的酒水一饮而尽,随即两人便陷入了沉默之中。
他本是杭州千户所的,虽说崇祯朝以来锦衣卫的权责便大副削减,但他多少也能领上些银钱,再加上父母的积蓄总算也在而立之年说上了个老婆。
日子平淡,倒也有些滋味,可一切都在去年彻底改变。
那日他的妻子带着儿女出去购粮,却不想端端撞上了苏家反叛。
刀兵无眼,一双未成年的子女当时便死在了苏家仆役的乱棍之下,妻子也在乱过之后伤重不治。
他知道自己对那道疤的在意当能算是有些病态,但那一番之后鞑子便杀到了城里,那疤便是在那时永远留在了陛下面上。
这大抵就算是他们娘三曾存于世上的证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