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情势发展之迅速剧烈,战场自是一等一的。
今早还在盘算如何从大明身上扯下一块肉来,此时却落在了死地。
这等变化直叫达延心中一阵恍惚。
“台吉,一阵见了明皇您可得敛着点脾气啊。”
“嗯。”
眼中看着那一排排的铳手,耳中听着麾下军将的话语,过了好一阵子达延才憋出了一声。
在发现清军撤退之后,他不是没尝试过突围,可他原路返回之后却一头撞在了重甲步卒的军阵上,待再想另寻出路之时却已被尾随而来的铳手堵在了汉江边上。
到了这等局面,突围自已成了奢望,好在他和硕特与大明多有接壤之处,明皇若不想闹个腹背受敌自不可将事情做得太绝。
所以思量再三之后,达延终还是决定向明皇提出谈判的请求。
随着时间的推移,太阳逐渐下落,等那天空似都带了些血色之时,达延终于等到了明皇许见的消息。
“台吉!明皇答应了!”
话音入耳,达延顿时松了口气,心中忐忑却也散了个一干二净。
说到底,大明最大的敌人乃是大清,他们和硕特虽插了这么一脚,但两方并没有解不开的仇怨。
更何况四川雅州、云南丽江、陕甘金城都在他们的兵锋之下,只要明皇稍有些脑子却也不会于这等时节同他和硕特撕破脸皮。
倒也识得厉害,剩下的就是看明皇有多大胃口了。
心念及此,达延便带着十多个亲卫出了阵列,待兜兜转转入了明军大营,他终在卸去刀甲之后见到那个年轻人。
“固始汗长子达延鄂齐尔!拜见大明皇帝!”
随着一声高呼,达延在朝地上重重磕了三下之后便直接五体投地。
草原部落终也算光棍,不论在他心中怎么定义此战之败,也不管他以后会不会继续与大明为敌,但在这个时间点,败了就是败了,场面上的事情却是半点都不会马虎。
这倒也算是多年来的传统。
草原各部之间已打了数千年,每有战败也只是换个称号,绝少出现赶尽杀绝的事情。
这等情形之下,面子上的事情就变得极为重要了,达延自也能很快摆端自己的位置。
“你缘何攻我大明?”
“好叫陛下知道,我和硕特部素来仰慕天朝上国,前年北京城破之时我父汗也曾哀叹许久,此番那满人说是要打大明的流寇,外臣有心为大皇帝复仇便领了部众前来,却不想那豪格竟以虚言诓骗,这才闹了如此误会。”
面对明皇的询问,身为败军之将的达延非但没有半点胆怯,其言之流畅甚至都让人不由怀疑是不是提前训练过。
这便是多年夹缝求活的必然结果了。
固始汗在应对沙皇俄国时虽会在诸般小问题上坚持原则,以显示自家的独立性,但在正儿八经的事情上却从来都不会忤逆半分。
所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固始汗能在那等局面下应对好沙俄,达延自也能晓得该怎么应对天朝上国。
只是..........
“这么说来,朕还得封赏一番喽?”
达延整张脸都伏在地上,自看不到明皇的表情,可那语调中分明带着些颇为诡异地笑意,他立时便将调整了自己的策略。
“不敢!不敢!此番触怒大明,虽因满人挑拨,但错了就是错了,外臣愿献上牛羊战马,以消陛下之怒。”
不得不说,达延的策略摸准了天朝上国的脉络,不论换成哪一个中原王朝的皇帝当都会放过这颇为识趣地化外野人。
“行了,起来吧,朕也不是个刻薄的人,你既晓得了自己的错处,那略施薄惩也便够了。”
果然,当达延话音传出之后,明皇那颇为畅快的回答却已传了过来,显然他这一番真正挠到了中原皇帝的痒处。
“陛......陛下宽宏大量,实让外臣心悦诚服,此番回去小臣定让父汗遣使臣拜见陛下!”
略带着颤抖的话语声将达延的感动、惭愧展现得淋漓尽致,待他起身之后在场众人甚至都能看到那正自面颊缓缓滑落的泪珠。
按着达延所想,事情到了这般地步,明皇当也该寻个理由离开,毕竟剩下的大抵也就是讨价还价的事情,堂堂天子自不能掺和进来。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那年轻的明皇竟只似笑非笑望着自己,待那忐忑再次出现之时才有声音传了过来。
“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达延小王子可愿随朕出去看看?”
“陛下既有这般兴致,外臣自当奉陪到底。”
面对明皇的邀请,不论达延是不是愿意都得跟着走上一遭,待跟着明皇出了大帐,随即众人便直往江边而去。
训话。
八成是要训话。
中原皇帝无时无刻不想宣扬自家威名远布,这番定是想借机再演上一场。
心念及此,达延自是略有不屑。
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尽管对中原皇帝那等注重名声的做法颇不理解,但他仍还是在思量如何让明皇尽兴。
“听说你和硕特部乃是从北面迁过来的,对欧罗巴的局势当算是了解吧。”
“回禀陛下,我部入藏已有十多年光景,世事变迁却不知还有多少作准。”
“也是,当年那个古斯塔夫都还是王储,此时都已阵亡好些年了。”
话音落下,达延不由朝明皇望了一眼,随即他便意识到这般直视极为不妥,仅在转瞬之间便将心中的惊讶深深压了下去。
“陛下富有四海,果然消息灵通,只是那瑞典素不出远海,却不知陛下是如何得到这般消息的?”
“哦,前番灭了支荷兰人的舰队,这些都是从俘虏口中听说的。”
“荷......荷兰?是那个正.....曾与西班牙交战的荷兰吗?”
寥寥几句之间,达延已察觉到这位大明皇帝似与自己所想有所不同,亦明白了这是在从侧面展现大明的威势。
可话说回来,明皇就算能灭了荷兰又能怎样?难道他还能将战船开到岸上不成?
心中的念头并没有耽搁达延的应对,朱慈烺这边话音才落,他却已极为识趣地表现出了自己的惊讶,其后两人边走边聊,待达延对明皇有了一番新的认识,还在严阵以待的明军却也出现在了他们的视线之中。
此时江岸左近已不止先前那些,除了全军抵达的宿卫后军之外更还有将才补充完弹药的李成栋所部。
看着那一杆杆被自己视若珍宝的燧发枪,达延心中虽被惊得微微发颤,但终还是稳下心神,又朝明皇献起了媚来。
“陛下,我部兵卒不识王化,容外臣先去安顿一二,也省得失了仪制。”
“你有多少这样的骑兵?”
“八万。”
明皇的答非所问让达延不由一愣,待过了一两个呼吸他才极为谨慎地吐出了答案。
在他看来,明皇当是在闲聊之间试图探查自家的虚实,若是所料不差,后面便得问及丁口之类的事情,并以此推断和硕特真正的实力。
可他终还是想错了,待这一句传出,明皇却只是点了点头便不在言语,而在他的心绪急速飞转之时,却见对方将手挥了一下,紧接着便有个持着令旗的兵卒跑了出去。
这是要做什么?
训话也无需如此啊。
在念头转动的同时,达延的视线却紧随兵卒不敢挪开半点,约莫七八个呼吸的功夫,那兵卒奔至诸军都能看见的位置,随即便将手中令旗舞了起来。
“呯!”
“呯!”
“呯!”
随着密集的火铳声突然响起,战马的哀鸣与士卒的惨嚎亦传入了达延耳中。
此时他已明白眼前场景意味着什么,可他心中的思绪却凝滞不动,直让他整个人愣在了原地。
“呯!”
“呯!”
“呯!”
阵阵铳声终让他回过了神来,其后他红着眼看向面无表情的明皇,口中话语终只化作了一声哭问。
“你!这!为何啊?!!”
自入了明军大营达延便摆出了足够的恭敬,明皇亦对这番恭敬表现出了相应的认可,可兜兜转转这么一圈,自家人马最终却还是落了这般下场,他实在不明白这里面到底是出了什么岔子。
“朕已说了,略施薄惩,于此之后你和硕特若能谨守本分,朕自可许了互市通商之利,若还冥顽不灵、助纣为虐,那今日之事自会再次上演。”
“呯!”
“呯!”
“呯!”
接连不断地铳声似是在为大明皇帝的话做着背书一般,达延挣扎许久之后终还是强忍着诸般心绪拜在了地上。
“外.....外臣,谢陛下教诲!”
对于这万余骑兵的处置,朱慈烺确也纠结了一番。
说到底,和硕特这个势力虽只存在了几十年光景,但他们占了青、康、藏三地,多处皆都与大明相接。
若处理不好与他们的关系,那对大明却是极为不利的。
要知道,在原本的历史上,大小金川、大小和卓都处在这片地带,大清的皇帝为了将其平定却是花了不少力气。
可话说回来,若就顺着台阶下了,和硕特便能安稳吗?
畏威而不畏德。
让这些豺狼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之后,当才能以王道教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