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元处于两山相夹之中,其间不单有嘉陵江与几条支流穿插,更还有无数大大小小的山包点缀。
似这等地形虽藏不了大队人马,但突然冒出个三两百人却是一点都不稀奇。
所以,当清军斥候在按着豪格的命令搜寻周遭之时,其细致程度几乎可以说是将每个小山包都翻了一遍。
可是这大巴山中,能够藏身的地方又何止这些?
就在距与清军营寨一山相隔的山沟里,由艾能奇亲自率领的大西军精锐却正静静等待预定时间的到来。
“怎样?”
“回禀将军,安西将军已经回城了。”
朝着飞奔回来的探马问了一句,艾能奇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一些。
他是张献忠的义子、大西的定北将军,单就地位而言却也称得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只是相较于另外三人而言,他的短板却显得有些格外刺眼了。
在原本的历史上,艾能奇在凤凰山之战中亲自率兵围攻清军正蓝旗部,并射杀了清军参领格布库。
之后张献忠意外身死,大西军不得不选择南撤,而他又在殿后的孙可望被曾英包围时将其射杀,从而使大西军避免了巨大的损失。
再往后察觉到军心不稳的四大义子准备拿汪兆龄的人头安定人心,又是他主动站出来手刃了这个大西的东阁大学士,已有溃散之势的大西军余部这才重新拧成了一股绳。
从这一桩桩、一件件中便能清晰看出,这艾能奇颇为勇猛,且还耿直非常,但这样的特性对于一个站在权力顶峰的人来说却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不过也可能是老天不忍让这等人物看到曾经的兄弟互为仇寇,在南下的途中便让他死在了毒箭之下,倒也算是另一种解脱了。
当然,这都是数年之后的事情。
此时的艾能奇已经在孙可望的掩护下潜到了预定位置,只要时辰一到便会按着原定的计划向清军发起真正的进攻。
“抚南将军那里有消息吗?”
面对自家将军的询问,那兵卒却不曾言语,而艾能奇在说完这话之后也似意识到什么,随后便摆了摆手让兵卒退下。
在清军初抵广元之时,大西军的防御工事处在山口之外,清军的大营则立在山口之中。
其后随着一座座坞堡被破,清军的营寨也逐渐修到了山口边缘。
这样的位置固然能让大西军将清军死死挡住,但换个角度来想,清军亦只需守好最外围的几座营寨便能保证后方的安全。
由此,豪格便将最为精锐的护军安顿到了那个位置,并借着这个依托完成了简单的防御工事。
很明显,这样的安排很好的保护了清军营寨,哪怕面对数倍于己的大西精锐和姗姗来迟的援兵,镶黄旗护军还是硬生生扛了下来。
只是豪格能够想到这等安排的好处,张献忠与孙可望又怎会想不到?
所以,怎样避开清军的这个乌龟壳就成了大西军无法避开的问题。
若是清军大营再往山口内里一些,这便是个无解的问题。
毕竟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有着山峦的遮蔽,大西军若想直攻清军本寨也只能一座座营寨打过去。
可此时的清军因为坞堡的破除而移动到了山脉边缘,周遭山峦的高度已不似内里那般,哪怕豪格已向外散了不少探马、斥候,却也算是露了破绽。
这便是地利的另一种体现形式了。
远道而来的清军自是能掌握大营附近二三里范围内的全部情况,但面对蜀中这山峦、河流综合交错的地形,其极限也只能达到这种程度。
待到孙可望直端端攻入镶黄旗护军大营之时,周遭的清军斥候自会如看到灯光的飞虫一般往发生战斗的地方靠了过来。
而艾奇能与刘文秀也正是趁着这个空档插入了山口两边的谷地之中。
“将军,当无事的,咱们连半个鞑子斥候都没有遇到,抚南将军那里当也是一般情况。”
“嗯,可望定的谋算自然是最为稳当的。”
待听身侧军将出言安慰,艾能奇便笑着回了一句。
只是此时他的心中也非如面上所表现的那般。
这一仗实在太过关键了,若能用最小的损失击退清军,那么他们大西不论直接反身与明军开战,亦或与其进行谈判都算是两便。
毕竟手中拥有足够的力量就等于拥有足够的筹码。
可要是此战不能达到原定的目标,那他们大西就只能继续在这里耗着,待到精血耗尽之后,谁能保证大明皇帝还能似先前那般和善,而不会露出锋利的獠牙?
说破天去,现在的大西正处在极其被动的境地之中,哪怕身后的明军一直按兵不动,但只要这边打个两败俱伤,那大明皇帝当也不会错过这收复川陕的大好机会。
时间在艾能奇的思绪中一点一点流逝,待到阴冷的山风再次吹起之时,天上的月亮却已快被周遭的山峦完全遮挡。
“传令,让兄弟们起身活动活动,一炷香后出发,看看鞑子睡了没有。”
随着艾能奇的军令传出,这些在山林间候了半夜的大西军精锐立时便动了起来。
按着孙可望的猜想,清军在遭到突袭后的前几个时辰当还处在全力戒备之中。
可若时间再过得久些,待到兵卒们换班之后,那些前半夜未能安稳休息的士卒们却不见得还能将上面的军令完全贯彻。
这便是孙可望这些从最底层上来的军将与豪格这等权贵之间的差别了。
他知道军令是一码事,执行又是另一码事。
若是上面传下来的每条命令都能毫无折扣的得到执行,那还要极其严苛的军法做什么?
孙可望的料想自是没错,此时清军各将虽早就将全力戒备的命令传了下去,但身体的本能却还是让当值的士卒处在了极端的困倦之中。
“老三,你先盯着点,我稍眯一阵。”
在位处山道内里的一座营寨之中,一名年岁稍长些的士卒只朝着身侧搭档说了一句便蜷着身子坐在了地上。
“柱子哥,莫睡,要是让上面的看见,可是要吃军法的。”
“没事,你啥时候见过当官的在这个时辰巡夜?”
毫不在乎的回了一句,这被称为柱子哥的士卒便将眼睛闭了起来,可谁曾想,他这里还没调整好姿势,那老三的声音便又传了过来。
“你睡了,我咋办啊?”有些恼恨地说了一句,老三便想伸手将对方自地上拽起,可与此同时他又似想到了什么一般,待将手止住便叹了起来:“唉~~~~,出来一年多了,也不知家里怎样了。”
他想得清楚,这柱子哥性子急躁,若来硬的却难免起了冲突,倒还不如说些对方感兴趣的话题,直接将那瞌睡劲驱散来的稳当。
果然,当他话音落下之后,柱子哥将才合上的双眼便又睁了开来。
哪怕对方并未接茬,但换谁来看却都晓得这句话勾起了他的兴趣。
见此情形,老三心中略有得意,但面上却是半点不显。
说到底,他是个从辽东逃到辽西的外来户,只是为了争条活路才仗着有把子力气入了军中。
这么些年下来,老三虽然也算在军中占住了脚跟,但又有哪家会把姑娘许给他这等货色?
那所谓“家中”实际上也就是一间破草房罢了。
可这柱子哥却完全不同,他乃是正儿八经的辽西本地人。
在大帅投了鞑子之前,他不单已娶了老婆,更还有了儿女,这家中二字对他的影响自然要远胜于老三。
“柱子哥,听说大帅是被闯贼抢了老婆才投的鞑子?”
“屁的老婆,就是个小妾罢了。”
“为个小妾就投了?”
“胡话!咱大帅哪是这等人?”待听老三之言,柱子哥立时便呵了一声,其后他略一思量便将从自家亲戚那里听来的道理讲了出来:“咱大帅投了鞑子乃是为皇帝报仇。”
他们口中的大帅自然是统领关宁军的吴三桂。
在投清之后,这位吴大帅于第一时间便已将自己对这等行为的解释散到了军中。
按着他所言,君父因闯贼而死,他这个世受皇恩的于情于理都当与闯贼不共戴天,只是他势单力薄并非如日中天的闯贼对手,所以才在情势所迫之下求援于外敌。
只是解释虽也解释了,但在军中的扩散程度却不怎么样。
似柱子哥这等在本地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倒也多少知道一些,可如老三这种混活路的却是半点都不关心。
说到底,皇帝死了也就死了,他老三的饷银非但没有减少,鞑子更还将早先欠的都补了齐全。
若非有心将柱子哥的瞌睡搅了,他才懒得管大帅是为何投了鞑子的。
老三的谋算颇有成效,这会的柱子哥满心都是对家中的牵挂,哪里还有半点瞌睡?
“你睡吧,过会换我。”
“行,那我眯一阵。”
毫不在乎的回了一句,老三便将眼睛闭了起来,也不知他到底困到了何等程度,在柱子哥再做回应之前,一阵轻微的鼾声便已从他鼻腔中传了出来。
面对此等情形,柱子哥也是颇有些无奈,随后他便寻了个舒服些的姿势靠在营寨栅栏上,心绪却已飘到了万里之外的家中。
豪格麾下的人马组成颇杂,除了新投的闯军外,这等情绪其实普遍存在于各部之中。
可这又能怎样?
将军们需要用战功了稳固自己在新朝里地位,统帅需要用胜利当做与政敌博弈的筹码。
更何况以劫掠为生的鞑子本就有充足的银钱,若再加上李自成从北京榨出来的那些,鞑子发给普通士卒的军饷却也称得上优厚。
此等情形之下,士卒们便是已离家年余,但对士气的影响却也极为有限,上面的军将们自也不会因此而生出半点担忧。
只是这仅是对寻常士卒和军将而言,对吴三桂这等有些军阀倾向的来说却又是另一种局面。
“大帅,时候不早了。”
此时这座营寨当间的军帐里还燃着灯火,而当吴三桂又将前些日子收到的信函再次拿起之时,站在他身边的亲兵便不由提醒了一句。
若在寻常人想来,他之所以到现在都还没有睡,当是因着前半夜的那一仗,可此时的吴三桂早已接到了来自中军大营的消息,对于大西军的图谋也已有了了解。
此等情形之下,他便是再对大清的江山上心也当已打消了心中担忧,又怎会熬到后半夜还不曾上床休息?
“唉~~~~,适逢乱世,局面一日三变,某家担着关宁前途又怎睡得着啊。”
说着,他便将那不知翻了多少遍的信函展了开来,其后他将那几乎已烂熟于心的内容又捋了一番,额头上的川字竟又深了几分。
这封信源自他的生意伙伴,上面虽也只是说了些买卖上的事情,但却用早前往关外走私时所用的秘语将南边的战事大体说了一通。
当然,似吴三桂这等地位的人,对阿济格死在了赣州的事自也知道一些。
但出于稳定人心的考虑,清廷却未将具体的战损漏出半点,仅只是报了几个避不过去的人而已。
对于此等情形,吴三桂自然有所怀疑,可碍着身份他却不能在军中打探,终也只能求助于当年一道做走私买卖的那些商人。
不过那些商人当年虽能与清廷上层搭上关系,甚至吴三桂投清也是由他们牵线搭桥。
但此一时彼一时,现在他们的存在对于大清而言已经没了半点用处,折腾半天也仅能得到点笼统的情况,对于具体的数字却是没有搞到多少。
要是换做心思浅些的,到了这里大抵也就是心中存疑,可跟北京玩了这么多年心眼的吴三桂却还是从蛛丝马迹之间断出了八旗本部损失惨重的可能。
“你说本帅到底有没有做错?”
似是想从亲兵那里得到一点认可,又似仅在自言自语一般,吴三桂一面将那封信重新装好,一面却喃喃着说了一句。
只是那亲兵不过也就是个凶悍些的厮杀汉而已,他又怎能说出能安抚了吴三桂的话。
许也是老天不愿见他这般为难,就当亲兵还在绞尽脑汁之时,一阵嘶喊却突然传了进来。
“敌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