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何人?止步报名!”
“劳烦军爷禀报一声,就说土司罕龙阵斩杀敌酋沙定洲,现特献其首级于陛下驾前。”
这已经是罕龙遇到的第七支斥候队伍了,哪怕他已将这番话报了数遍,但他仍还是朗声道出,却连半个字都未曾省略。
“沙定洲?”
“是。”
“你们倒是好运气,这等大功竟就轻易拿了。”
待听罕龙的回答,那斥候头领自是颇为遗憾,与此同时罕龙从袖中摸出了一块婴儿拳头大小的金锭,而他身侧土兵护卫却似在警惕着什么一般。
“小小意思不成敬意,烦请军爷替咱请兄弟们吃几杯酒吧。”
“吃酒?哪用得了这么多?土司您要是有心,赏咱们些散碎银子也就够了,这么一块金子入了囊中怕是好吃难消化。”
罕龙很为难。
在了结了沙定洲之后,他便将麾下人马留在了原地,自己则只领了数名亲卫便直奔楚雄而来。
可这样一来,自己便等于成了闹事持金的小儿,若真有人动了心思,怕是又会生出别的事端。
当然,他也可以只说拜见皇帝,对沙定洲的事只字不提,但王弄和昆明已被攻破数日,算起来周遭土司当也已得到消息。
若真涌来了那么多人,他罕龙又凭什么顺利见到皇帝?
所以,这一路过来他都是在宣扬沙定洲授首的同时是用了银钱开路,为的就是给所遇兵卒也分出点汤喝,莫要惹人眼红。
可谁曾想,面对诱人的金子,所遇斥候竟都是一般反应,仅会接受散碎银两,却是直接拒了那黄澄澄的金锭。
罕龙很清楚,斥候责重而权轻,并不似军需诸官那般拥有收受贿赂的可能。
而这些斥候却能做到这一步,要么便是军中饷银足够花销,要么便是军法极严,使人不敢越雷池半步。
若换过去,深知明军秉性且对大明诸事极感兴趣的罕龙自然会探问探问,可现在他的全部心思都放在如何带着沙定洲的人头顺利抵达皇帝面前,却还哪里的心思去追究这些。
“劳烦军爷稍等。”
话音落下,自有侍从将散碎银两递上,待拿到了“赏银”,那斥候头领朝身侧兵卒点了点头,随后一骑直奔楚雄方向而去,那群斥候却未曾似前番那般再往他处,竟就这么等在了原地。
到底是皇帝宿卫,仅是斥候这一样便能窥一斑而见全豹了。
心念及此,罕龙不由感慨了起来。
他虽关心内地诸事,但所获情报却都源于民间。
在林林总总之中,多都突出了皇帝的英明神武、料敌先机,却对细节方面甚少描述。
在不知内情的人眼里,大明仅只是换了个皇帝,上上下下便该死战的死战、该死谏的死谏,竟似脱胎换骨一般在对清军的数番大战之中取得了全胜。
可他也能算得是一方小诸侯,自然晓得出现这样的变化定然得配着一系列操作与手段。
所以在等待回信的时间之中,他终还是忍不住探了起来。
“鄙人久在滇中,对外面的事情甚少知晓,不过前些日子传说陛下大胜了鞑子一场,却不知是否有幸能听军爷讲上一讲?”
按着罕龙所想,有着银子铺路,探些广为人知的消息自也不是什么难事,可出乎他意料的是,那斥候头领在听到这番话后却垮拉了个脸,似乎并不想让人提及这些。
“嗯,是有这么回事,陛下在赣州大胜一场,敌酋阿济格亦于此战授首。”
完了?
那么一场大胜,竟就只有这么一句?
若换成自家土兵少不得就要吹上数年,这军将怎会是这般反应?
想到这里,罕龙立时便察觉到了些不对,可还不等他细细思量,却听那军将又接着说道。
“左右只是些蛮夷罢了,对上陛下这真龙天子焉能有不败之理?”
说话时,那军将似是未曾想到身前那几人也是蛮夷,待用此言开场之后,他的话锋却又转了一转。
“那一仗真没什么可说,就是陛下领军到达,鞑子应时败亡而已,咱这里却有一仗极为精彩,就是不知土司您是否愿听?”
“哦?还有比赣州之战还要精彩的?却要听军爷细细说来。”
眼见对方表现得极为好奇,那军将便把谋夺tw的那一仗细细讲了出来。
“话说荷兰人........你知道荷兰人吧?.........嗯,对,就是红毛鬼........话说咱大明有座大岛被荷兰人占了..............”
云南位处内陆,罕龙自对那海上的事情不算太过关心,可当他听到一艘大明战舰上便载着数十门重炮后,整个心思却都落在了那军将的每一个词语上。
其后的情形自也不用多想,明军在进攻荷兰人时所用的火器数量让罕龙这个还停留在冷兵器时代的土司极为惊讶。
待那军将说到明军用重炮轰平了一座城池之时,他的嘴巴却都难以合起。
面对罕龙的表现,那军将自是颇为满意,待将整场战斗值得一提的细节全都道出之后他这才将话锋又转了一转。
“咱们宿卫后军乃是陛下最为看重的,虽说咱们在近身肉搏时要略逊于其他四军,但若使出全部本事,他们全都加在一起也不见得能打得过咱们后军。”
到了这会,罕龙自是晓得那军将为何对赣州一战仅用了只言片语,而对攻打tw极为推崇。
若在旁人看来,这军将推崇tw之战乃因这一仗是由他们后军所打,可罕龙却从晓得那军将的言语之中看见了大规模装配火器的宿卫后军到底有多么恐怖。
这便是皇帝的底气吗?
恐怕整个云南的土司加在一起都不够这宿卫后军打的吧。
心念及此,罕龙更加庆幸自己没有跟着沙定洲闹事,可与此同时他又有些后悔,当初为何没有出手帮一把沐天波和杨畏知。
“头~~~,上面唤他们过去。”
正当罕龙略有些纠结之时,先前被派回营中禀报的斥候却已回到了此地,可当那军将正要带他们返回大营,他却似想到了什么一般插了一嘴。
“军爷,沙定洲的首级乃是将才割下,血丝糊拉的会不会惊了圣驾。”
话音落下,那帮子斥候皆都笑了起来,待到罕龙满头雾水,那领头的军将才解释了起来:“无妨,打仗时陛下比咱们这些厮杀汉冲得还猛,个把首级惊不了圣驾。”
陛下怕是个唐宗宋祖一般的人物啊。
此念虽于心间生出,但却未曾耽搁罕龙的动作。
其后他用了一半盏茶的功夫便在斥候头领的引导下抵达了设在楚雄城外的明军大营,待又等了一阵才算是得到了陛下的召见。
也不知是沙定洲的首级起了作用,还是他乃唯一一个“领军至陛下帐前听用”的土司,等他来到了中军大帐之外,竟只有自己一人,却未发现预想中的其他土司。
“此番乃是单独召见,您还得仔细些规制,莫要君前失仪。”
“谢大人提点。”
收回了未曾塞出的银钱,罕龙便直直行到了大帐门前,随后他深深吸了口气,待到心绪略略平复了一些才高声喊道:“臣!土司罕龙求见陛下!”
“陛下有旨,命罕龙觐见~~~~!”
随着帐内那中气十足的高呼,罕龙终于踏入了军帐之中,可他心中谨记着诸般规制,将目光放在身前两步,却始终不敢抬头看上一眼。
“臣!罕龙!叩见陛下!
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吧。”
三跪九叩大礼之后,帐中响起了一道极为年轻的声音,随后罕龙应声站起,可双眼却还是如先前一般,丝毫不敢有半分挪动。
“听说你是带兵马来帐前听用的?”
按着罕龙原本所想,皇帝定会一见面便问及沙定洲之事。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这第一句却直接落在了别的地方,若非他早就有所准备,却也有可能真就在圣驾前发上一愣。
“回陛下,臣听闻王师入滇便领了治下勇士共两千三百余人前来为陛下效命。”
“嗯,也算是一片心意,只不过来的迟了一些。”
“臣死罪!”
那年轻的声音并不带半分怒意,可罕龙却在话音入耳之后便伏地请罪。
若没有与那军将的一番谈话,这大抵便只是一种态度而已,可在那之后他已然晓得明军的强大到了何种地步,在这伏地请罪之中却难免掺杂进了些真正的惶恐。
“起来吧,朕没有要怪罪的意思,只是偌大一个云南,似禄永命这样的却是凤毛麟角,朕终还是觉得有些心寒罢了。”
“陛下!臣死罪!臣死罪啊!”
皇帝的话语声仍然不带半分怒意,可罕龙却还是低伏于地不断请罪,半点都不敢将那声“起来吧”当真。
“朕只是有感而发罢,倒没有怪罪的意思,说白了先前我大明也就是那等样子,便连重臣大将也不乏作乱投敌的,你没有跟着沙定洲生事已算是尽了臣子的本份,朕自不会求全苛责。”
又是一句传入耳中,罕龙却连请罪的胆子都已全部消散。
这段话自是朱慈烺的肺腑之言,可落在罕龙耳中却也是正儿八经的诛心之语。
他是真没打算将这些中立的土司怎样,说破天去他对云南的要求并不似江南那般,对这些土司的处置也只是以削弱为主,却非真要赶尽杀绝。
“梅春。”
“陛下。”
“扶他坐下。”
“是。”
随着朱慈烺的话语声,已有些瘫软的罕龙便被梅春扶在了帐下座位上。
待见其人似还有些恍惚,朱慈烺便也不加催促,待又过了片刻才接着说道:“你能领兵前来自是个聪明人,当能明白朕的意思。”
“臣......明白。”
“嗯,好,过去的事情在朕这里便算是一笔勾销,你那里也不需担忧什么,今后你做,朕看,做得好了自有功赏,但若做得差了朕倒也不缺雷霆手段。”
朱慈烺的这番话较之先前添了几分杀气,可在传出之后那罕龙却逐渐平静了下来。
显然,他这个聪明人已经明白了陛下既往不咎的意思,心绪自也就不似先前那般杂乱了。
只是..........
“朕这里有些事情需要你帮忙。”
“陛下请讲,臣定然竭尽全力!”
随着朱慈烺的话音落下,罕龙立时便自椅中起身。
这本也是应有之意。
既然陛下已经说了“你做朕看”,那自然是有差事交到他的手中。
按着罕龙所想,这差事无外乎就是支援粮草和剪除沙定洲余党,可当他信心满满地应下之后才发现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
“剿灭沙定洲余党的事情便交给你们云南自己处理了,另外四川、湖广户口损失颇大,还需从各省迁人填补,云南这里便自各家土司治下抽两成青壮吧。”
“陛..........”
人口是一切的根本,没了人口便代表等于失去了一切。
当然,自每家土司治下的青壮中抽调两成,虽会让云南的土司们颇感肉疼,但这也只略略有点伤筋动骨而已,却还远不到失去了一切的地步。
哪怕土司们会因此而有些不满,但也不至于再走一遍沙定洲的老路。
可这是钝刀子割肉啊,有了一次便可能会有两次。
若是不出他的预料,这般抽调都不需用上太多,因为沙定洲之乱而损失惨重的土司们便会在数年之内沦为云南的边缘势力。
届时都不需再说旁的,广西、川黔的局面便是云南的样板。
可罕龙敢拒绝吗?
大明皇帝放着北面的鞑子和南面的荷兰人不管,却千里迢迢亲自奔赴滇中,这般举动本身就说明了他想要以此解决云南反复叛乱的决心。
若他罕龙真敢在这个节里吐出半个不字,说不得沙定洲余孽之中便会添上他的名字。
要是真将事情闹到那等地步,他的老巢八成也会如荷兰人的城池那般被火炮夷为平地吧。
想到这里,罕龙口中不由一阵发苦,可形势比人强,他除了再次于心中问候沙定洲全家之外又能有什么办法?
“陛下英明,臣定然办成此事!”